第四十二章 匆匆流水

“你听话新校长了吗？”
班主任郑昭平和英语老师在教学楼走廊边走边聊。
“听话哩哦，是个年轻人，才三十几的年纪。”
“希望换个新校长，会有所变化，最好能治一治那些后排的学生。”
“是要管一管了，不然现在的课堂太不像话，像逛街买菜。”
“也不知道新校长是个什么管理风格，”
“等来了再说吧。”
老师在讨论，学生也在议论纷纷。
课堂后排，“新校长来了会不会拿我们开刀啊，”
“管他来的是阿猫阿狗，我们怕他做什哩。”
当然在新校长还未就任之前，关于他的一切身份背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学校召开了学生大会，新老校长同台，举办交接仪式。
新校长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对着话筒说，
“非常感谢老校长这么多年对一中的奉献，但正因为有老校长奠定的坚实基础，现在我们的目标，不仅是让一中稳住省重点，还要对标全国，争创全国重点！”
一中更换校长，一方面是原来的老校长年事已高，另一方面是一中的教学质量逐年下滑，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老校长从二十三岁起就在一中教书，三十八岁干校长，将整个青春以至于大半人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学校。尽职尽责，勤勤恳恳，也有突出的成绩。上任伊始，就带动整个学校教学成绩扶摇直上。大考成绩相当突出，多次高考，升学率以及考中名牌大学，以至清华北大的学子几乎可以和市重点并驾齐驱。故而成为这个县里唯一的省级重点中学，名声显赫。但近些年来，只想着稳重行事，不愿有大动作了。
虽然老校长还有两年退休，但已有了妥当的安排，让他到老干部局做个闲职，退居二线，准备养养花，钓钓鱼，享受一下老年生活。
新校长本是二中副校长王国勤，这几年二中的发展也有目共睹。本科上线率、初中升学率渐渐赶超一中，一中重点中学的名头岌岌可危。他年富力强，三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精瘦，留一副干练的平头。履历也充满传奇色彩，从学校里一级一级干上去，本来只是个师专毕业，后来教学得力，又自考硕士，成为整个学校少有的研究生文凭。教学又不死板僵化，敢于创新，比较注重引导式教学，多年下来，得到众多学生的拥护，在二中极有威望。
这两年二中的发展，他有很大功劳。甚至现任校长也说，愿主动让贤，推荐他成为二中校长。
二中赶超一中原因颇多。因为不是重点中学，几十年来，二中备受冷落。校园面积只有一中的一半，没有足球场，篮球场两三个，教室条件差，全是四层的老教学楼，甚至有些楼已成危房。县里家境优越的子女自然瞧不上二中这种穷酸学校，二中学杂费之类也比一中稍低。连初高中的升学，也是一中有先发优势，选择学生的入学平均分要比二中高十分左右。
乡下学生填报志愿，都喜欢选择二中。可二中正因为没有一中的招生权利，也就没有各种有违常规的事，学校风气优良，管教严肃，加之教师普遍勤奋，补课费也收的少，成绩逐年攀升。虽然乡下孩子初来成绩相对较差，但因心无旁骛，较少杂念，很快超越城里孩子居多的一中，让一中重点中学的名头越发摇摇欲坠，虚燥火旺。
眼看一中省重点中学名头不保，上头当机立断，把二中的副校长提到了一中，对其寄予厚望。果然在新校长走马上任之后，一场变革来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行新策，不惜得罪人，不怕遇到事，不走回头路，三不原则杀将向前。
一个月来，就拟定数条措施，教师薪资与教学成绩挂钩。优秀班、普通班、差班根据学生成绩划分三档，杜绝走后门现象。教师根据教学成绩分别担任三个等次班级的老师。
初三高三成立特优班，特优班老师补课工资额外增加。收走班主任及各年级主任甚至校部门主任调班权利，一律由校长审批。教师考勤务必由部分学生列入评比，课堂作风等一率纳入评比。家长学生反映意见大的教师，要调整班级，工资扣减。
但新政一出，尽皆哗然，引起了诸多老师和学生的不满，不过也不好立即发作，先观望一阵。许多老油子们以为又是一阵风的事情，没想到新校长说到做到，一切措施立即施行。
首先是一些平时纪律作风有问题的老师，因此遭受到了各种降级罚薪的处罚，其中包括高小玉、郑刚。高小玉薪水倒是照常，但因为一直在学生中的口碑极差，暂时被送到后进班，这与她高级教师的身份，在校二十余年的资历都极不匹配，引以为奇耻大辱，自然是非常气愤，去找校长理论。
可校长说，这是把最有挑战性的岗位给了有能力的老同志，让她发挥好余热，能管好这个后进班，没有经验没有能力的老师断不能做到，把她堵得哑口无言。
郑刚则受到了罚薪的处罚，一时间也不敢再课堂上胡乱收缴学生物品，但因此造成部分后排学生气焰嚣张，更加胡作非为，不过这些学生的好日子，也很快到头。
可班主任很快找来这些学生谈话，之所以设立后进班，就是告诫这些班级的差生，如果想继续在这个班级，就要遵守课堂纪律，否则，就要扔到后进班做训诫，再也别想进这个班。
照旧我行我素，过了几天，班主任把父母一道请了来，之前带头的几个，刘涛和卫之杰、周亦豪等几个人一起请了出去，到后进班自生自灭。
家长都在发牢骚，也没个商量，是把学生赶跑，是什么意思。班主任说，这都是学校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校长的命令，我们也没办法，所以你们要有问题直接找校长吧。
校长早有预料，对于这些家长一概闭门谢客。
在学校，班级成绩一般与班号成反比。原来一到五班是优秀班，全是小学考进来的精英，六到十班是普通班，十一到十五班是差班。重新调整后，掐头去尾，一班是特优班，二到十班级属性不变，十三十四班改为特别班，也就是后进班，由学校保卫处重点监管，十五班裁撤。本身也是因为意外退学的学生增加，产生的亏空。
普通班、差班的老师，奖金要少很多，收入与优秀班级瞬间拉开差距，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不平衡。
另外还有一些措施就是针对课程内容，所有的音乐体育之类的闲杂课程通通取消或减半。尤其针对课外活动，除体育课之外，不准任何学生在操场上踢球或者打篮球，但学生们普遍不以为意，只当作是之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就是一个响屁。
一些体育老师和政教处及保安人员组成了一个执法队，要消灭看得见的一切球类物体。学生们不明白事态严重，大浪来袭，一如往常在每个球场，空地里，照常抢球传球，并不留意在往来人群。不料想突然在人群中杀出一个人，学生看到以为是正常的对抗拼抢，本能地把球往远处传，球碰到一个学生的裤沿，在离人群几十米处滴溜溜地转，看到杀进来的人，并不是学生，是老师，这才明白来意。学生与老师一同去追球，可那老师身手敏捷，手也快过脚，抢出学生一个身位，扑住皮球，掏出怀里的钢锥，对准球体猛地戳下去，然后是一股呲呲，拖长的尾音，皮球泄气。老师立功之后，携带战果，扬长而去。学生仍然呆立原地，一个学生说，去，个子这么小，怎么看都不像老师啊。
围剿行动雷厉风行，很快课间活动就看不到球类的影子。学生们仍有负隅顽抗的，把球类放到教室后排过过瘾，更加警觉，一边留意附近是不是有可疑人员靠近，一边派人在教室外放风，一看到老师的影子，就赶紧收起皮球。
毕竟葬送在执法队毒手的球数量不小，学生成了惊弓之鸟，有时看到面相老成，衣着老气的人也误作执法队员，走过了才明白过来，相互抱怨，你个弱智，那样的能是老师吗。
怎么不像，有些个人就混在学生里，上次就是被这样一个人扎破了球，至今还在我面前抱怨呢。
课堂内，老师也加大力度，皮球再无藏身之地，所有老师眼冒金光，对着所有球状物体无不即缴即扎，终于鱼虾绝迹，鸟兽无踪。
学生们耐不住寂寞，没球可踢心痒脚痒，见到同学喝水的容器，就又有了主意。刚开始是踢矿泉水瓶，但矿泉水瓶太轻，很容易踢几脚后就瘪得像块砖头，于是改踢更硬更厚的绿茶瓶，但绿茶的瓶子太长，最后发现小号的太子奶瓶或者乐百氏奶瓶是最好踢的物体。
经常在早读时，就去缠着喝牛奶的女生要瓶子，喝奶的大都是女生，性子慢，一瓶奶要喝两节课，男生们不耐烦，就一把抢过没喝完的奶瓶，开始课间运动。
踢瓶子不需要大的场地，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就可以。在墙上画两根线就是球门，然后分两个队，一个队两个人就够。时间也灵活，不需要放学，就是在课间的那十分钟间隙，有人想踢，就可以踢。
水瓶跟球体形状体积都有巨大差异，因此更加考验脚法精度。若是对准了瓶腹正中来一脚，瓶子飞行如出膛炮弹，杀伤力惊人，但总免不了踢中一头瓶盖坚硬处，立马作金鸡独立状，抱着一条腿大吼，“哎啊，痛，痛死我了，但一些个不怕痛的，忍住，照踢不误。课堂走廊变成另一个球场，四肢纠缠在一块，瓶子撞击墙壁，发出琴里哐啷的声音，课间奇景。
离上课时间近了，就钻进教室接着上课。大多数时候，是等到上课铃声大作，才一溜烟回到教室里，回味战局，心还砰砰直跳。一些老师上课，喜欢提前一点来到教室，遇到正在踢瓶酣战的学生，学生如临大敌，惊走如鼠窜兔走，慌不择路，先走后门，后门被里面的学生关上，只能从前门进，窘态毕现，但下节课仍乐此不疲。
老师在课堂上骂道，狗改不了吃屎，像一群疯狗一样，一群同学捧腹不止。
那些在踢瓶中负伤的学生，旁若无人，在课堂上把一双踢得烂的鞋脱下，露出两只玉足，或像白笋，或像猪蹄，或像只是没有笋和蹄子的香气，多了一股汗液与胶鞋摩擦窖藏许久的酱制味，令人作呕。旁边的人立马捂鼻大骂，
“你他丫的，上课脱鞋子，不是要臭死人么，隔夜饭都呕出来了，把你的猪蹄收回去，不然我叫老师了。”
“真他妈阴，我看一下脚伤在哪儿不行吗。”
然后左看右看那红肿的脚趾，像案板上的生猪肉，红一块白一块，心疼着吹上几口热气，才意犹未尽、小心翼翼地把鞋穿起来。
不过这都是小打小闹，在班时的重头戏仍然是针对后排的一群坏学生。成果也是立竿见影，后排的学生全部被清理出去，放到了教室条件差，教学条件差，学生管理差的差班。整个班级教学风气为之一肃，一些任课老师拍手称快。可这帮学生个个有后台，本来到差班，也可自由放纵了，不过面子上过不去。家长也是各种吃亏受害的心态，天天上门王国勤谈话，说虽然看到他年轻有为，但也应该循序渐进，多少留点余地。
可王国勤不以为然，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要改就要全面公开公平，动一部分，放一部分，半途而废，不满的人会更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继续强推改革，当然支持的老师也很多，比如我的班主任郑昭平及一众任课老师。
不过毕竟涉及太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没过几个月，就因为一件补课的事情违规，王国勤受了训诫，就自己辞职了，在学生层面，我们都不知道其中因由，虽然后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但已时过境迁。
王国勤辞职之后，心灰意冷，到沿海去闯荡了。只想凭本事吃饭，改行经商，也没在学校露面，直接就收拾东西南下闯荡了。
然后一中原来的副校长接任，新校长上任，所有前任的措施暂时全部撤销。不过由于这次一二中统考中一中再次的惨败，一中还是想在局部改变目前的书面。学校召开教学研讨会，讨论各种局部微调。这次听取了各班班主任的意见，一些老师仍然认为是教学强度不够，上的课还是太少，补的课还是不够多，班主任则提议与其费尽心思整治那些坏学生，不如再精挑细选，组成一个特优班，抓紧最后一年时间进行特训，类同于国足的集训。
几方意见都得到了采纳，因此只有初三高三冲刺阶段成立特优班这项改革保留。因为成绩突出，我和其他五个优秀班的五十名学生一同加入特优班，李敏却因为成绩掉到了五十开外而无缘这个班级。
特优班的课程表大幅调整，所有音乐体育之类无用课程全部清除，只教中考科目，上午的课从七点开始，一节自习，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四节课加一节自习，晚饭休息一个小时，晚自习从七点开始，十点半结束。特优班老师从各优秀班级中择优挑选，一名从自告奋勇担任了班主任。就连特优班的教室都从旧教学楼搬到了新建的综合楼中，与领导们的办公室只有二十米的距离。
特优班的待遇自然不同凡响。教室被专门安排在学校的综合办公楼，离校长书记办公室只有一层楼、几堵墙壁的距离，上达天听，自然管理严格，密不透风。几乎成了一个囚笼，所有的人下课几乎都不敢在走廊里有大的跑动，以免声音传到校长耳朵里，到班级上训斥一顿，让班主任颜面无存。
所有的课外活动被取消，所有的体育运动不得存在，所有的空气几乎都是被拘禁着，凝固着。一群人只有埋头苦学，暂时收起关心窗外事的心思。也就是这在种高强度的学习中，许多学生神智恍惚，以至于鸡鸣狗盗、奇闻秩事都能引起各种议论。
另外能给学生带来空闲的还有地震。在J省，地震就像是广州以南下雪一样，是几十年难遇的事情。这年就显得怪事连连，一个四点几级的地震出现之时，教室出现了晃动。新闻里传过来讯息，不保证后续几天是否会再次发生，安全起见，学校停课。所有的学生像囚笼里被放飞的鸟，激情相拥，痛哭流涕一样。
我独自回到家，这时已近元旦，正好是祖母一周年的忌日。母亲特意搞了一盆火，烧了一些纸钱，还到县西北的天龙寺上香祈福。我跟了过去，对佛祖作揖。到了元旦，大院里邻居很多，显得很热闹。可我和母亲都没有以前那般的兴奋愉悦。看到屋脊，看到门前的千檐万瓦，层层叠叠地密布着，生出无限的感慨。
最后半年，对于初中部来说，轰轰烈烈的中考作战，拉开了帷幕。一切有关新闻，有关课外事情的议论声也越发式微。老师每天必给予一些鸡汤及动员，不过总是些陈词滥调。
“还有几个月，努力了这几个月，考到了好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人生有数个转折点，中考是第一个，你们要抓住这次机会，改变你们的命运。”“相比高考，中考只是小儿科，连这关你都过不了，还提什么上高中读大学呢？”“越是在乎，越要学会不在乎，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这次中考，争取打败二中，证明重点中学的名头不是白来的。”
当然，打鸡血也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也罢，并不起什么实际作用。
还是有一个学生率先冲击铁幕，学会苦中作乐。看到综合楼外的黑色瓦檐，竟然有了折纸飞机的冲动。于是课间用废纸折一个纸飞机，从窗口抛出去。由于教室身处最高的五层，有时借助风力，飞机竟然像一只滑翔机一样，能飞近百米之远，几乎快到学校外的电影院。许多学生也纷纷效仿，比拼着谁的飞机飞得更远。当然也有些倒霉蛋，飞机一头向下扎，掉到楼下一排矮屋子顶部，被人各种揶揄嘲笑。不过这最后的一点娱乐，还是被班主任发现了，明令禁止，这样所有人就真成了囚笼里的鸟，再也无心歌唱。
利用课间休息，有同学无聊地拿个望远镜看外面屋子里的一举一动，看到别人做饭，锅里的饭菜炒得烟雾缭绕，就开始垂涎欲滴，有时香气飘到这五层高楼，更加是肚子响得像打鼓，就想着赶紧回家吃饭。极稀罕的时候，看到家里小夫妻之间打情骂俏，瞬间就聚集不少围观群众，以为接下来发生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之事，可转眼间男人就穿好了衣服，拿个包就出了门，引得众人长叹，“真没意思，以为要到高潮了呢。”
其他一切娱乐活动当然转入地下。看漫画的，只敢在课间的时候躲到角落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后门小窗之下的位置，贴着门，看上个十分钟。看到有同学想挤过来共享，立马摆手，“快滚，你一过来我就暴露了。”
同学讥讽道，“小气鬼，就会吃独食。”
有大胆的学生，趁着晚自习的间隙，看武侠玄幻小说，可大多不能幸免。蓦然回首间，就在后门迷幻的窗口见到一双眼睛，闪着寒光，然后人赃并获。学生被训诫，书则照例被封存到毕业。
枯燥乏味的日子日复一日，老师也一个比一个会拖堂，甚至许多晚自习也要拖到超过十一点，早上雷打不动六点前起床，所有人都绷到了极限。好在中考的日子在煎熬数月之后，终于来临。
由于整个县里只有一中二中两所正规高中，在高中招生上有绝对主导权，所以直接撇过中考，也是先下手为强，抢夺优秀生源，组织了一次中考前的摸底考。二中也欣然同意，然而各自内部老师已经透露，这次摸底考约等于中考，后面的中考反而像是走过场。乡下中学也悉数参与，整个县城的三所小学教室全部被征用。我们班级摸底考的考场选在二小，两天考试结束，我已大致能知道自己的排名。根据高中选班规则，我毫无悬念地将进入高中的实验班。
可相比成绩，是我对假期的渴望。一个完整的暑假，是许多年都未有过的自由，我渴望回到外婆家，回到村子，去见那些熟悉的伙伴了。至于这初中的学涯，在初始时泛起许多波澜，但在最后却有如匆匆流水，没费多少挣扎就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