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红五月
单海的春天短得,可以用“天”来计算,夸张得像是,过了冬天,就是夏天。
五月乍暖还寒,穿羽绒服或是短袖,好像都合理,像薛枫这样阳气旺盛的年轻人,在这个季节,就已经穿上了短袖的校服衬衫。
薛枫现在还会常常回来看我,每次见到他,都是我穿毛衣,他穿短袖。
休学一年之后,薛枫曾试着回过学校,不过跟着体育运动队训练一段时间之后,试训的效果并不理想,于是又休学了一年。
这两年,除了在家学习文化课,偶尔打工补贴家用,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科学地做复健运动,他的努力和坚持终究没有被辜负。
上学期回校之后,他已经渐渐恢复到正常的运动强度,身体也没再出现什么问题,上周还参加了师生足球赛,薛枫又成为了那个一上运动场,就充满活力的薛枫。
只是,他的同学都已经高三了,他还徘徊在高一,一切重新开始,有时候他也会坐在操场,望着穿高三校服的学生发呆,但很快又会投入到训练当中。
五月曾经是革命热情高涨,同反动敌人浴血搏斗的光辉月份,五月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月份,学校的很多活动,辩论赛、师生足球赛、趣味运动运,都在五月,而在学生中影响最大的当属,红五月“班班唱”活动。
那是一年一度的大合唱比赛,也是班级和班级之间,最盛大的比赛,每个班级的文艺骨干,都会使出浑身解数,为班级争取一个好成绩。
高一的时候,我们唱的是南征北战的《骄傲的少年》,为了给他们录一个清晰的视频,比赛前我忍痛买了一个录像机,那大概是我三个月的积蓄。
不过,很值得,那个视频的质感,是手机录像远不能及的,清晰到可以看清每个人的脸,后来每次拿出来回放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每个人,真的都是骄傲的少年,眼神坚定,朝气蓬勃。
高二的时候,我们唱的是好妹妹乐队的《我在未来等你》,当我再次拿着录像机给他们拍视频的时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怎么就一年了呢?
一年前的未来,实实在在成了当下的现在,我看着屏幕上一个个骄傲的少年,远远地又好像看到了在平行时空的尽头,等着他们的我,于是我成了唯一一个,看大合唱看哭的老师。
时间的潮水,奔腾不息,一年前那个抱着录像机哭的我,一定没想到,三年的时间,会那么快,快到好像一转眼就到了尽头。
今年是他们最后一次参加红五月大合唱比赛,一个月后,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战役。
他们会迎来高考,他们也会和当年的我们一样,离开这个校园,踏上新的征程,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像我和李宥一样,再次回到这个校园了。
薛枫生病之后,任然(李宥)就接任了临时体委,之后随着薛枫休学,他也顺理成章地转了正。
再后来又因为分班,原先的文艺委员也走了,体育和文艺,其实李宥都擅长,干千壹建议说,干脆就把体育和文艺,合二为一为文体委员,都让李宥干了。
我没意见,李宥也没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
两年的时间,干千壹和李宥,也已经真正意义上做到了相互欣赏。
干千壹的成绩一直很稳定,100名上下,雷打不动,她的基础很扎实,难题一直是她提升的瓶颈,之前她一直和那个成绩突然超过她的任然较劲,之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开始拿着题目去问他了。
我故意问李宥:她过来问你问题,你会尽心竭力教她的吧?
李宥就一副受到极大侮辱的样子: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觉得我会跟一小孩记仇?再说,是你的学生,我都会尽心竭力教的。
我忽然发现,也许他就是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种方式,但依然在我身边,默默地帮助我。
李宥作为文体委员,其实以他的年纪阅历还有才华,组织班级里的运动会、文艺汇演、大合唱,这些事情,都不是难事,再加上干千壹现在已经真的做到毫无保留地全力配合他,我这个班主任,好像就完全没必要,为这些伤神费脑的事情操心了。
每次大合唱选曲目、选领唱、选服装、排队行、教唱歌、确定乐器伴奏,这些他们都可以安排得妥妥当当,当然我五音不准审美一般,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他们每次排练的时候,我都会到场,不管唱得好不好,他们每唱完一遍,我都会为他们鼓掌,至少在我这个班主任的眼里,他们就是最好的。
今天中午,经过第三次班委会议讨论,他们最终确定下来的曲目是,阿冗的《你的答案》,李宥吉他伴奏,领唱还是他和滑华。
不知不觉,他已经和滑华坐了两年多的同桌,那次他跟我说,让滑华坐到他旁边,第二天我就跟滑华传达说,任然想让你和他,坐同桌。
然后滑华想都没想,就把桌子拉到后面,据李宥说,他坐下来之后,一个人对着窗户,傻笑了很久。
滑华不是南羽昆那种强势爱摆谱让人又爱又恨的小霸王,也不是程英桀那种天资聪颖无拘无束的浪荡子,他成绩不突出也不像谷籴粜一样努力勤奋,但好在李宥交友,从来都不局限于,一种类型。
后来,他跟我说,其实滑华这人挺憨厚的。
我知道,他在内疚,打人那件事,大概是他29年的人生中,做过的最冲动的事,而他的冲动,是为了我。
我安慰他说:憨厚的人,不容易记仇。
也许是,因为歉意,所以执念。
后来,李宥一直很努力地加倍对他这个同桌好,滑华不懂的题目,不用他开口,他就会主动给他讲,就像教当年的我一样,会耐着性子反反复复跟他讲很多遍,哪怕他上课睡觉走神没好好听讲,李宥也愿意跟他讲,只要不影响他给茧茧讲题就行。
在这个班里,李宥最在意的人,一定还是茧茧,只要茧茧要问他题目,其他的人,都得靠边站。
茧茧果然没白爱他,她从小就心心念念要嫁的老李,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
其实,上学期滑华已经通过艺考,而且成绩还不错,所以他现在,也没比起其他同学,压力要小很多,只要四平八稳把文化课考好,一般来说就能进中国美院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而李宥,也成功拿到了北大的保送资格,这是单海中学建校以来,第一个出现在普通班的北大保送生,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在大家看来,他还是任然。
其实上学期,他也有想过去参加空军招飞,那才是他真正的梦想,当年因为抑郁症没有通过心理测试,再加上他爸爸犯罪,政审也不会通过,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他的痛楚。
这些我都知道了,所以我很支持他,像李宥这么优秀又帅气的男人,就该上交国家啊。
但是最后,他放弃了,他说那只是他的梦想,不是任然的。
但如果这只是他的梦想,那拿到北大保送资格呢?那难道不也只是他的梦想吗?也许任然根本就不想去北大呢?
我知道,他做这个决定,很大概率是为了我,因为空军招飞成功之后,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前提是如果接下来的两年,我们依然都还在这个时空。
当然他去了北京,我们也很难再见上面,但是我想过了,到时候,我可以辞职。
反正,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也想去转转。
中午的排练并不顺利,因为高考将近,除了干千壹和其他的几个班委,仍然很重视这项班级荣誉,大多数同学都在下面争分夺秒地看书刷题,整个排练显得人心不齐、军心涣散。
其实每年高三参加这个比赛,都是这种状态,当年胡南实甚至根本就没让我们排练,直接到时间了,让我们穿着校服就上去唱了,唱了一首校歌就下来了。
胡南实说,大合唱嘛,声音放出来,唱得整齐唱得响亮,就行了。
事实表明,胡南实是对的,因为很多班级,连整齐和响亮,都做不到,所以那次比赛,我们即便一次都没排练过,但我们整齐,而且响亮,每个人都吼破了喉咙,还在那里吼,尤其是男生,所以我们班,仅次于一个大张旗鼓整了一个乐队,斥巨资买了服装,训练有素的班级,拿到了二等奖。
可即便高三普遍没有心思参加这个比赛,这么多年,学校依旧坚持让高三参加,陈校长曾公开说过,其他活动都可以不参加,唱歌比赛一定要参加,因为唱歌有利于减压。
这段时间,高三学生的压力确实太很大了,时常有学生因为一次测试一道题目,崩溃大哭,去找心理老师的学生,也络绎不绝。
一开始,我最放心不下的是粉粉,毕竟她曾经连期中考试,都会紧张到哭。
粉粉去了达子班之后,还是我的课代表,还是每天按时按点会来我办公室送作业,每次遇上她,就聊上两句,令人欣慰的是,那次哭过之后,粉粉好像就变得强大起来,她甚至会安慰我说:元老师,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不会哭的,而且有人哭了,我还能安慰他。
也许现在正在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学生,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像粉粉一样,在压力中得到成长,变得坚定而强大。
一遍结束之后,李宥刚把伴奏拉到最前面,打算再来一遍的时候,下面忽然想起一声不大不小的质疑声:自己拿到保送名额,凭什么来浪费我们时间。
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议论,诸如:XX班级就根本不排练,一个唱歌比赛哪有高考重要,要不是他拿到了保送名额,才不会这么兴师动众,有点自私了...
可我知道,他这么兴师动众地排练,不是因为他拿到了保送名额,而是因为他是李宥,他想做好的事,他就会拼尽全力去做。
我正打算替他说句话,干千壹忽然在讲台上一拍桌子说:“你们说什么呢?!高一高二的时候,任然也是这么任劳任怨地给我们排练,那时候你们怎么不说他自私?就因为他拿到了保送名额,你们就指责他自私?我们都了解任然,他就只是想把最后一次大合唱组织好,给我们的三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负责任难道也有错吗?任然被保送了,我们是任然的同学,我们不该替他高兴吗?干嘛说这么伤人的话!如果一定要骂,那你们骂我吧,排练是我坚持的,我这个班长负主要责任,我没拿到保送名额,但我也愿意浪费这个时间来排练,学校既然让我们高三参加,一定有学校的道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练还是不练,表决吧!”
干千壹的话,还是成功触及到了大多数人,很多同学纷纷放下手头上的作业,表示愿意好好配合排练,只是刚刚提出质疑的几个同学面面相觑,依然一脸的不服气。
为了不触及到有异议的同学的利益,我说:“要么我们就这样吧,到时候上台的时候,大家把声音放出来,尽量大声和整齐就行了。”
不料,干千壹和李宥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我又安抚他们说:“我就是建议,主要还是看大家的意见,毕竟这高考也近了,有些同学,压力大,排练耽误时间,也应该理解。”
然后李宥竟然忽然改变主意,说:“那就不练了,坐下写作业吧!”
干千壹难以置信,刚刚她拼了命维护的同一战线上的战友,竟然就这样轻易妥协了,着急地说:“你别生气,同学们也不是有意的。”
他很温和地对干千壹笑了笑,说:“我没生气,就是今天先不练了,明天继续。”
干千壹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我顺着李宥的目光回头,就看到站在窗外的傅迎,正对着我笑。
每年的五月份,学校都会邀请一位医务工作者来校给高一学生,培训急救知识,为了提高学生的积极性,每年被邀请过来讲课的,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无一例外,外表都极其华丽出众。
而今年来的,是傅迎,为了尽地主之谊,中午我在教师餐厅,请他吃了...不怎么好吃的饭。
本来小食堂的饭菜是很好吃的,但这学期,据说是因为利益上的纠葛,小食堂被迫关停,那些好吃的,就再也吃不到了,但是他说,他觉得挺好吃的,傅迎和程英桀一样,一直都不挑食。
饭后,他说,他想逛逛校园。
本来,我是应该陪他的,但中午要陪学生排练,就只能让他一个人去了,不过,单海中学哪里最漂亮,哪个角度看风景最好,这个季节最好的景致是什么,我都跟他说过了。
但是我说了很久,他却很快就回来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听进去我的攻略。
我说:“那听任然的,大家先写作业吧。”
然后我一出门,李宥就跟着出来了,我回头跟他说:“你也回去写作业。”
他愣了愣,说:“我去厕所。”
然后傅迎在走廊尽头跟我讲话的那段时间,他就来来回回在去厕所的那条路上,逛了无数趟。
傅迎本来是想多和我唠嗑几句的,最后实在受不了,说他这样走来走去,晃得他脑袋疼,影响下午的手术,然后就先走了。
傅迎走后,我开玩笑说:“李宥,你不是说傅医生人不错吗?”
他别扭了一会儿,抬眼问我:“那你觉得呢?”
“嗯,是还不错。”
“元尹!”
我被他吓了一跳,小声提醒他:“我们不是说好了,在学校要叫我元老师。”
我没想到干千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出来了,然后凑过来说:“任然,这事儿...也不能怪元老师,不是她不让我们练,你别吼她。”
他愣了愣,后退一步,说:“嗯,我不会怪她的。”
干千壹去厕所以后,他忽然凑过来跟我说:“元尹,其实上大学的时候,我去单海医科大,找过你。”
我心里一怔:“什么时候?”
“你来北京找我之后的一个月。”
可是,我并没有在学校见过他,我一直以为,他高考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原来他真的找过我。
“你...是不是跟傅迎在一起过了?”
“没有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我跟傅迎的事,我都跟他讲清楚了。
“可是,我看见你们抱在一起了。”他目光游离地说。
傅迎有逢人就抱的习惯,尤其是高兴的时候,那天我和小雅吃完夜宵回来,刚好在宿舍楼下,遇见傅迎,可那就是他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所以当年,李宥是看到了这些,才连招呼也不打,就回北京了吗?
我正想跟他解释,我妈正好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妈给我打电话,反反复复就也是那么几件事:今天回家吃饭吗?今天回家住吗?什么时候回家吃饭?什么时候回家住?
但是这次,她哽咽着说:“小尹,你三爷爷,他走了。”
我也一下就怔住了,我来到2018,三爷爷就已经生病了,肺癌晚期,术后一直住院化疗,我妈说,他是两年前查出的癌症,但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他会没事的,因为他是医生啊。
但医生毕竟不是超人,也会生病,也救不了自己,三爷爷年纪大了,再加上大手术之后,元气大伤,身体每况愈下,化疗的副作用对他风烛残年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最后他没能熬过这个红红火火的五月,走了。
可是我明明送过三爷爷那么多人参果,为什么他就不能长生不老呢?
“妈,我今晚回家吃饭,回家住。”我说。
我的爸妈,他们不喜欢吃人参果,他们更不可能长生不老,今天的他们,就是往后余生里,最年轻的他们,所以我要抓紧时间,见见他们。
但是那天晚上,临时开会,我没能兑现承诺,没有回去吃饭,直到晚上很晚,我才到家。
到家的时候,一开门进去,吓了一跳,我妈她就坐在门背后等我,一直等我。
以前我上夜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一直坐在门后等,等我下完前半夜回家之后,她再回房睡。
我说,我有时候要拖班的,几点回来说不准,让她别等我。
但是她从来都不听,她说,她也想体会下,上夜班的感觉。
其实,我明白,她就是怕我回来晚了,楼下太黑,我会害怕,她就想给我,留盏灯,虽然我真的不害怕。
我忽然有点想流泪,转身去厨房找东西吃。
我妈追上来说:“小尹,你最近可胖了不少,但...想吃的话,就吃吧。”
这就是亲妈啊。
我背对着她说:“没事儿,冰箱里刚拿出来的东西,热量应该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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