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心事

“放几亩田到他名下，哪里就扯上性命不性命，沈小姐不要欺负我是没见识的村妇，拿话糊弄我。”齐氏瞧着表壮，内里已虚。
沈荷慢条斯理道：“只是几亩天地而已？齐夫人，秀州知州刘章是齐映的老师，作为门生，齐映犯的任何错，不论大小，罪责不止于他，有可能牵累他的老师。齐映名下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自有人留意。”
齐氏皱眉：“沈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的已经说完了。齐夫人不信，不妨一试。毁掉齐映或许你并不在意，但他若有万一差池，你一家子如何去来偿弥补，秀州知州刘章失去的颜面。”她的语调很柔，最不像要挟。
“沈小姐吓唬我呢吧？”齐氏露出不安的神情，闭紧嘴巴撑了撑脖颈上的筋，“几亩田地而已，人人都这么干，知州大人怎么了，他还能杀了我一家？”
“齐夫人向来习惯把世事想得如此简单吗？”沈荷道。
“……。”齐夫人满脸费解，一个吞金吞银的柔弱千金嘴里说的是什么，她脑子一团浆糊，忙着判断沈荷话语真假，忙着绞尽脑汁，想想知州大人会怎么对付他们一家子。
周嬷嬷不愿在小辈面前同妹妹有争执，摇摇头叹息：“哥儿到我身边那年，十个手指没有一个好的，脚上全是冻疮，走一走还流血。有今日，哥儿吃了多少苦，你是他亲娘啊，逼着他做这样的事，毁他前途。不管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早点还去。一家团聚欢欢喜喜，这事别再提了。”
齐氏指着小望福，哭丧着脸：“他老子拍着胸口跟人家应下来的事，姐姐说不提就不提，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去吗？一到秀州，我们娘俩遭受多少白眼，银钱越花越少，左盼右盼，盼着见到他。名下记几块田，像要他的命！他吃了多少苦有今日，那我呢，我何尝不是吃了数不尽的苦处，不是为这几个孩子，我早死去，哪有这些活受罪。映儿，你好狠心啊。”
齐映默默望着齐氏，抬膝直起身，长衫轻响，如同轻轻揉碎一张上好的徽宣，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的行动立刻引起齐氏的注意，齐氏看着齐映，见他的手伸向膝边，摸索着什么，藏进了袖中。接着小心拥起地上的长靴，静静走到椅前，用宽袖扫一遍椅子，再行放下。
齐氏大感意外之际，这个她看不透，使她生不出慈爱心肠的清俊少年来到面前。
“娘可否多给儿子两日，儿子一定尽力促成此事。”齐映道。
沈荷若有所思地看齐映一眼，秀眉微蹙。
一向守规矩的老实头侄儿，怎么答应了，这是要拿前程去搏？周嬷嬷面色大变，正要说些什么。那边齐氏很快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又在一瞬间变回哭丧的脸，拍打着齐映的胸口：“儿啊，娘的好儿子，娘的心肝肺，你生来比人强，比人聪慧，娘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齐氏放下心后，立刻想到自己多住一日客栈多花一日钱，能省则省。这里有床有儿子，总要张罗她饭菜吃喝，便拉周嬷嬷合计起搬到这里来住的事，美曰其名照顾齐映。一张嘴开开合合，没有停过，周嬷嬷根本插不上话。
一旁的李贯众看呆了，这让他联想到戏棚杂剧中的那些会变脸的妖魔鬼怪。他阿娘生起气来，好几日不理人，不像他齐映哥哥的阿娘，一会哭一会笑，比夏日的天空更多变。
齐映结完齐氏留在客栈的账，买些给娘亲和小弟的日需，再回来，时候已不早。齐氏又挎起周嬷嬷的手，非要上街买些蔬果鱼肉，烧顿饭表达谢意。
周嬷嬷询问沈荷，沈荷只道自己喝过药气闷，正好想去走走。
热闹的长街上，两人走在最后头。
少年书生，青衫软幞，面容郁郁俊美，气质清润。处处桂花飘香，试榜已放，在他身上断看不出中举士子意气风发的那股精神，反像是落地不中的失意者。
一时间，沈荷有些恍惚，齐映的心，大概难受至极。
她用袖口包裹着拳头，横在他下颚前：“齐映，你可不要在大街上哭鼻子。”
齐映一怔，浅浅笑了。
走了几步，只听垂下手的沈荷，在他身侧轻轻道：“今日，你娘亲说过些令我羞闷不安的话……”
她目视前路继续行走，如同用心中双眼看透他一般，她抬手：“我不因此愤懑，所以你不必急着为她寻由辩解。不愤懑的理由十分简单，她虽然是你娘亲，但却不惜你的性命前程，相比嬷嬷，她似乎不那么疼爱你。”
沈荷一扭头，齐映刹住脚步，面前的她迟疑了片刻，忽抬美目：“我收回“似乎”二字，改用“的确”更好。齐映，她所求的事，你有何打算？还有一事，你这么穷，所有银子给了他们，自己该如何？若想靠着两条腿日夜不歇走路上京，你该前年启程。”
齐映的笑声极低，和他距离不远的沈荷还是听见了，蹙眉问他：“有什么可笑的？”
“我确实囊中羞涩，小姐说的不假。”齐映温声细语，眼中含笑，眼底郁郁气息如清风去瘴，悄然无声飘散开去，走到与她并肩处，“小姐放心，有违理法之事，齐映不会做。”
她专注地凝视着他，伴着脚下的步伐，懒懒似在说笑：“既如此，礼部试上，我便祝你泥金报喜，封官归来，好用俸禄偿还欠我的租银。”
考中进士之人，多有在京修寄家书的习惯，他们常会在家信后附上泥金，凭此传报喜讯。
齐映想起她赠的那支案上箭，略展眉，目如点漆道了声“是”。
又行了一段路，齐映追上彼此的差距，面朝向她，却不言语。沈荷侧过脸，本想睇他一眼，却被齐映温润认真的目光，看到腮热。她转过头，大步前行，故意冷淡丢相问：“反悔了？不想还钱？”
“不。”齐映再次追上她，静了半晌。上次他贸然一问，引得她不悦，这次，措辞需更为谨慎才是。
“小姐在冯府，可还好？”他微笑，声润如玉，藏住小心，藏不住担心。
彼时，临街食肆二楼，魏家家仆缓缓合上窗，走到魏延绅身后，垂手禀道：“老爷，沈家小姐正在下头，身边还跟着姓齐的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