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千古八荒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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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护士安置在手术室的床上,我发现此刻唯一能做的事,竟然只剩下,盯着头顶的那盏手术灯,然后反反复复去数这盏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灯,到底有几个小灯泡。
一个小圈是6个灯泡,一共11个圈,加起来就是66个灯泡,但我依然想要一个一个数过去,不然脑子太空,容易去想手术的细节。
当数完无数遍之后,我忽然在想,这么多个小灯泡,应该够亮了吧?
这时傅迎正好进来,我忍不住问他:“傅医生,你视力多少?”
他扶了扶眼睛,俯瞰我,像是在看实验台上的小白鼠,一脸认真地说:“近视800度,外加散光200度,很可能会把肝当做胃切掉。”
上个星期,因为实在胃痛得受不了,在省省的陪同下,我又去做了一次胃镜,本来是想着熬到他们毕业再去的,但是病来如山倒,一刻也等不了。
做完胃镜,我想就先开点药吧,再熬一熬,现在已经六月份了,只要我再坚持一个星期,就能看着他们进考场了。
可是检查结果一出来,省省就拿着我的报告单,直接给我办了住院,然后我爸、我妈、安冉、植子,就陆续都赶来医院,达子以最快的速度,在学校给我办了请假,我意识到,我可能病得很重。
而且看他们的架势,是绑也要把我绑在医院了,我放弃无谓的挣扎,只求他们如实告诉我,我的病情。
但是他们只让我安心,说一切都听傅迎的就好,什么都别担心。
可是,他们都瞒着我,我怎么安心,我想很大可能,我是得了绝症,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瞒我?
胃病最后发展成胃癌,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倒不是怕死,我只是舍不得。
我妈上次把板栗排骨饭烧糊了,她说她那是失误,只要重来一次,她一定能烧出锅巴来,我就盼望着盼望着,可是到现在也没吃上带锅巴的板栗排骨饭。
我爸说,家里有一些药,好像又过期了,我答应要帮他挑,但这段时间不是忘了就是太忙。
程英桀对我这么好,我还常常欺负他,吃了饭要让他洗碗,来我这看完电视,还要让他帮我倒垃圾,他说政治老师要学会做蛋糕的,可我现在也还没学会。
我的小堂弟还那么小,我还没带他去过游乐园,教他写过作业,我还想看着他长大。
安冉的生日马上就到了,上次逛街,她看上的那只包包,我本来打算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的,但当我回去的时候,她喜欢的颜色刚被买走,导购员说等新货到了就通知我的,但我到现在都没接到通知。
李宥做的鱼,味道总是那么好,有一次回到家,我看着植子鱼缸里的鱼,忍不住偷了一条做试验,但当我学着李宥的样子,把它煮成糖醋鱼之后,才发现鱼的味道和鱼的品种,关系太大了,而且我没想到那条鱼,竟然是植子朋友从柬埔寨给他带回来的,听说血统还很高贵,我看植子生气得快晕过去,一狠心甩锅给常常来我们家觅食的那只流浪猫,植子一生气,一连好几天,都没给它赏食,我都还没来得及跟它道歉。
这个学期结束,达子和省省就要旅行结婚了,我答应过省省,要把时间空出来的,我要跟她一起去,要看着她幸福的。
还有干千壹、茧茧、粉粉、江小白、滑华、谷籴粜,我答应过他们,高考那天,要为他们,穿一次大红色的旗袍,祝他们旗开得胜的。
至于李宥,我说,我不会比他先离开的,可是这些,我都做不到了。
我望着天花板,陷入绝望,我可能,真的活不成了。
我求了傅迎很久,他终于准了我半天假,允许我在手术前,回去参加退休教师欢送会。
这是我目前,唯一一个心愿。
这次退休的教师,除了陈校长和上学期已经提前退休的何琳达之外,还有胡南实。
胡南实其实并没有到退休年龄,他是病退,但直到退休,他都在当班主任。
我坐在校史艺术馆,看着台上的胡南实,依然没办法相信,他真的退休了。
虽然胡南实的身体一直不好,但总觉得,他好像还能这个样子,撑很久,况且,我上次去他宿舍拿伞,他还跟我说,他这是硬病,他还能为国家健康工作20年,但这才过去2年,他就不得已,要病退了。
因为这次退休的老教师中有陈校长,陈校长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特殊人才,在整个单海,都算得上德高望重,学校甚至特邀了单海市副市长出席仪式,欢送仪式办得盛大而隆重。
他们也确实值得这样的隆重,“一支粉笔写春秋,三尺讲台育桃李”就是他们三十多年兢兢业业的真实写照。
他们全身投入倾情付出,他们谦和朴诚精深造诣,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从单海中学走出去的年轻人。
今天,这些年轻人,无论毕业多少年,无论身在何方,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们献上鲜花和祝福。
因为程英颂、南羽昆,都曾经参加过化学竞赛,都是陈校长和胡南实的学生,他们作为优秀校友,都受到了学校的邀请。
而李宥作为在校优秀学生代表,也参与了本次献花,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无论是以前的李宥还是现在的任然,都是胡南实的学生,才让他,有了这次送别胡南实的机会。
当李宥抱着准备好的鲜花上台的时候,南羽昆也刚好上台,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南羽昆退后一步说:“学弟,你先。”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南羽昆那么谦逊有风度。
李宥愣了愣,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我坐在第一排,听得清清楚楚,但我知道,他谢的,应该是南羽昆为他姐姐所做的一切。
那天,他说:我真的,好想当面跟昆昆,说声谢谢。
现在,他终于找到机会了。
而南羽昆,对李宥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好感,虽然他在这个时空,都不认识李宥,但他对他很客气:“谢什么,我是学长,应该的。”
仪式开始之前,我也在校史艺术馆门口遇见过南羽昆,他和往常一样,看见我就只是看见我,连微笑这种最基本的面部表情变化都没有,然后转身走在我前面。
都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不应该有点成年人见面最基本的客套吗?
况且,在这个时空,我们还一起划过船,我请他吃过饭,他还帮我进过检察院,我们起码,也算个...点头之交吧?
但他竟然连点头这个环节都没有,我气不过,喊住他:“南羽昆!”
“干嘛?”
“跟你打招呼。”
他很不屑地撇了我一眼:“无聊!”然后转身就走。
“南羽昆,我可能...得了绝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大概是觉得,如果非死不可,不喜欢的人,也想好好告别。
他终于回过头,但依然是一副端着的样子,不过言语中似乎多了一些温度:“你说...真的?”
忽然就有点想哭,自从我感知到自己可能得了绝症,在爸妈面前,在安冉省省面前,在程英桀面前,甚至在李宥面前,都没有哭过,反而看到南羽昆,委屈得就想大哭一场。
“南羽昆,我就要做手术了,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讨厌你了...”
我也没想到,我竟然能对着南羽昆哭得这么肆无忌惮,我更没想到,他竟然会靠过来把肩膀借给我,并且拍拍我说:“如果你还想继续讨厌我,就好好做手术,努力好起来。”
然后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和谐的画面,那天我趴在单杠上,他站在我身边,我看着蓝天,他生疏地抽着烟,烟圈一圈一圈升上蓝天,我们就这样和平共处,互看不生厌。
但是我又发现,我和南羽昆能和平共处的时候,好像都是有一个人难过的时候,要么是他,要么是我。
然后他忽然推开我,力气大得,让那个和谐的画面,在我脑海里瞬间就消失了,甚至连哭都戛然而止,但最后我也没忘把眼泪擦在他肩膀上。
“郁辰,你听我解释,她哭了,我就...不是,是她自己靠上来的。”
南羽昆,明明是你靠过来的!
但我相信,那个时候,他也是真的想关心我。
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但必须要解释,当我回过头,正想和文郁辰解释,却发现她的后面,还站着李宥。
李宥自从上次和文郁辰一起在游乐园找过茧茧之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就和文郁辰交上了朋友,还说自己不喜欢...美女。
出乎我意料的是,文郁辰竟然一点都没生气,走过来挽起我,然后安慰我说:“我知道,任然都和我说了,元尹,你别难过,做了手术,就会好的。”
文郁辰和南羽昆相比,我还是喜欢文郁辰多一点,虽然我有时候挺嫉妒她的,但也只是嫉妒而已,仔细想想,认识文郁辰这么多年,除了走路内八,她真的没什么大毛病。
这时,陈校长刚好从远处走过来,看到昔日的这么优秀的学生都回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握着他们的手说:“羽昆、郁辰,你们来了,是给何老师送花的吧?”
“还有陈校长和胡老师。”南羽昆整了整被我弄皱的衬衫,继续说道,“陈校长,谢谢您当年,对我的栽培,希望您退休后的生活,丰富多彩健康美满。”
陈校长和蔼地点点头说:“你和郁辰也是,也祝你们幸福美满,儿子多大了?”
南羽昆就一脸幸福地说:“两岁了,谢谢陈校长关心。”
陈校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跟我说:“元尹啊,今天回去之后呢,就安心手术,好好修养,学生申屠会帮你管好的,最后这几天的课,宋老师也会帮你去给学生答疑,学校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也跟新校长交待过了,要续假,就让申屠帮你,不用着急回来上班,千万不要有压力,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陈校长无论是管理学校还是对待老师学生,总是这么温暖,他应该是听达子说,我吵着要回学校,才跟我说这些,他不想我有后顾之忧,才给足了定心丸,我忽然就更舍不得了。
舍不得他,也舍不得离开这个有温度的世界。
我一回学校,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教室,跟学生交待接下来的几天,一定要好好利用,查漏补缺,不能松懈,虽然我坚持不到穿大红色旗袍站在考场门口,目送他们进考场的那一天了,但他们一定要坚持到底,有不懂的问题一定要问宋老师,在学校一定要听申屠老师的话...
但是,我还没说完,下面就抽泣声一片,我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不是一个喜欢念念叨叨婆婆妈妈的班主任,但此刻我忽然有好多话想跟他们说,虽然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想交待的事情,好像还是有一箩筐。
干千壹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说:“元老师,您交待的那些,申屠老师都说过了,你还是留着想说的话,在我们谢师宴上说吧,我们等着你。”
下面就附和着说:对,我们都等你,等着灌你酒,谁叫你提前退场。
这样的他们,这样的爱,我要如何拒绝?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我们来日方长!
我说:“好!”
但是,生病之后的激情和热血好像都是间歇性的,一到手术前,我忽然又觉得自己要歇菜了,甚至都想到了可能一进手术室就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太阳,又或者就算手术成功了,也活不了太久,就算能活,胃大部分切除术之后的生活质量,也会大打折扣,烧烤小龙虾肯定吃不了,夜宵也得克制,一想到这些,我就生不如死。
然后术前那天晚上,我就求着傅迎说:“能不能再让我吃点东西。”
我是医务人员,我再清楚不过术前要禁食禁饮,那曾经都是我反复交待病人的事情,可是只有当真正当成为病人的时候,才知道那些说起来简单的事情,做起来真的并不简单,因为我真的好饿。
不出所料,傅迎拒绝我说:“不行,赶紧回去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太饿了,睡不着。”我看他无动无衷,退而求其次,“那我能不能喝点,好渴。”
“你不说话,就不渴了。”他说。
我正要放弃,打算回病房的时候,他忽然叫住我,心软地说:“那就喝一点点吧。”
我顿时心花怒放,拿出手机说:“那我叫个抹茶味儿的吧。”
然后,他就把我手机没收了。
我想他可能是在报复我,才那么吓唬我的,其实他的视力很好,因为每次他总是远远地就能看见我,而且他平时不戴眼镜,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他戴眼镜。
旁边的护士就揭穿他说:“你别听他的,傅医生只有做手术的时候,才会戴眼镜,视力好得很,没多少度。”
“傅迎,谢谢你。”我说。
我知道,这几天,他比我还紧张,每次过来查房,同一个问题,都要问两遍,没什么事,也常往病房跑,取消了所有的休假,就为了每天都在医院看住我。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样还谢我,行吧,那我接受,我先去洗手间,你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等我,还有,这衣服这样不行,脱了吧。”
然后他出门去洗手间刷手,留下我和护士、麻醉师三个人在手术间,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好羞耻。
麻醉师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边抽药还一边安慰我说:“别担心,在医生的眼里,只有心肝脾肺肾,没工夫关注其他,不然还不得真把你的肝认成胃了,是吧?”
但是他真的是在安慰我吗?我摸了摸我的肝,忽然觉得肝区一阵隐痛,然后他就把麻药从三通管里注射进来了,我瞬间觉得血管一阵刺痛。
然后敏感地问他:“是不是留置针扎破血管,药物漏到皮下了?”
他专业地解释道:“不是,麻药对血管都有一定的刺激性,放心吧,我刚刚都检查过了。”
我刚听完解释,就完全丧失了意识,可那一遍的小灯泡,我才数到第56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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