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前尘

大熙的雪落了一层，从窗外看过去一片银装素裹，屋内的人也一身白衣，似乎随时会融入这风雪之中。
侍从兰庭面露担忧，小声询问：“殿下，今日宫宴，您若一身素白，是否会被陛下怪罪？”
“不会。”姬澄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此刻他看起来才像一个活人。“她懂我为何衣白。”
父亲去世后，姬澄为其守孝三年，除参与宫宴会着皇后朝服，其余时间都是一身孝服，今年他守完孝，本来已经换上了常服，然而在某一日之后，又改为素衣，即使是和姬澄朝夕相处的兰庭和梅苑也猜不透主子的想法。
明明皇后殿下已经愿意踏出来仪宫，和陛下相见，陛下又对她态度温和，为何他还要做出这种可能触怒陛下的事情呢？
兰庭和梅苑对视一眼，俱露出苦笑，做好了继续幽居来仪宫的准备。
来仪宫内气氛凝重，而宫中其余各处却皆是热闹景象。宫人们挂上灯笼，贴上自己亲手剪的窗花，妘展所在的清弄阁因得了陛下御题的福字，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侍从们俱是喜气洋洋。
“陛下一定会先来清弄阁的吧？我们贵君可是独得盛宠。”
“噤声！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心里明白便好。若是让别宫的听了去，少不得要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子，说我们清弄阁猖狂。”
“他们若眼红，倒也让他们主子想办法留住陛下的心啊。”
“别笑了，刚才我得了消息，陛下竟是往来仪宫去了！”
清弄阁的宫人们俱露出惊异的面容，这个结果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
“便是圣子殿下，也不该是皇后殿下吧？”
“难不成帝后关系终于缓和了？那我们殿下岂不是……”
年轻的帝王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随从们知道陛下近年来不喜有人近身，都远远缀在她身后。只见她推开来仪宫的宫门，径直踏入大殿。
“姬澄。”
“臣在。”
“你们先下去，朕和皇后单独说几句话。”
“是。”
宫中的侍从鱼贯而出，面上的神色都有些紧张，他们不知道等待来仪宫的会是一场福祉，还是一场灾难。
帝后相对而立，表情皆很平静。
“三年过去了。”女帝先开口。
“嗯。”姬澄轻轻颔首。
“你还是放不下她？”
“陛下这个问题，再过十年，百年，臣的答复也不会变。”
“好、好、好。”女帝露出笑容。“你对她可真是情比金坚。朕听了十分感动。姬澄，你如今是不是连这个皇后都不愿做了？”
姬澄抬起眼，直视面前这位尊贵的帝王。
他不知道除了他之外，是否还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面前这个威严的君主，内里早已换了灵魂。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是一个合格的君主，甚至可能比婵媛做得更好。
但他仍无时无刻不希望婵媛能够回来。
拥有现代灵魂的女帝见对方直视着她，一点儿也不恼，镇定地和他对视。“这三年来，你帮了朕许多。若是没有你，朕怕是早就被逐出皇宫，甚至变成无名亡魂。”
“没有人敢动你。哪怕我不在也不会。”
“是吗？”女帝又笑了笑。她这一点倒和姜婵媛很是相像，无论心中是何想法，面上总挂着笑，让人放松警惕。
姬澄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那朕也得感谢你保全了朕的……哦，你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这我倒是谢错了。”
姬澄不置可否。
“算了，不管是什么由头，总之你的确帮了我许多。若不是你心里已经有了人，我愿意让你永远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成为我真正的丈夫。”
女帝伸手，似乎想搭上姬澄的肩头，被他微微一侧身躲开了。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愣了半晌，缓缓收回。
“姬清池，别一脸贞洁烈夫的样子好不好？我没有想轻薄你的意思，你可真是……算了，好女不和男斗。我不绕弯子了，有个送你去见她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尝试？”
姬澄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此话当真？你又是如何得知？”
“我问了他。”女帝指了指殿外。“如今他觉得自己已无后顾之忧，自然是什么都愿意告诉我。当初他设计让她穿越，是因为一面镜子。”
“镜子？”姬澄有些诧异。
“那不是普通的镜子。”女帝收起脸上的笑容，表情有些肃然。“那是未来的造物。在特殊的角度下便可以实现穿越时空的功用。”
“既然如此，你为何……”姬澄话说到一半，抿紧了唇。
“我为何没回去？”女帝笑道：“我为何要回去？我在这里是大熙女帝，坐拥万里江山，还有各种美男任我挑选。我回去之后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司员工，做的工作不比皇帝轻松，待遇却相差十万八千里。选择留在这里不是再正确不过了吗？”
见姬澄又闭了嘴，她狡黠一笑。“我开玩笑的。要真是能回到现代，其实我也想回去。大熙唯一吸引我的只有女性为尊的制度，但现代有空调wifi手机电脑……这些东西你肯定不知道是什么，但它们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没有空调也就罢了，三年没有手机，你知道我日子有多无聊吗？书再好看，有手机好玩吗？”
姬澄眨眨眼。“手机为何物？”
“算了，你个古代人是不会懂的。”女帝沉沉叹了口气。“总而言之，我也想回家，但是这个破镜子有个机制，只要是交换过灵魂的人，就不能再进行第二次。我和他都不可能靠这面镜子回到我们的故乡了，但是你可以。”
姬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但这个过程可能很痛苦，会有灵魂的撕裂感。当然如果你的灵魂本身就和另一个世界有联结，也许会好一点。也有可能会失败，那你就真正成为了孤魂野鬼。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吗？”
“我愿意。”
“哪怕她忘了你？”
“哪怕她忘了我。”
“哪怕她在另一个世界，拥有另一段故事，爱上另一个人？”
“无论如何，我想回到她的身边。”姬澄的态度极为坚定。
“好。”女帝闭了闭眼。“那便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越行越偏，女帝身边的宫人要跟上，被她制止。
两个人来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宫殿，此时却有一个人影映在窗前。
女帝推门走进去。“温泉。”
殿内的男人缓缓转过身，视线越过女帝，看向姬澄，目光中颇有几分奇异。“你还真的来了？真是个情种啊，姬澄。”
姬澄和他一向没什么话说，听到他的话也无动于衷。
被唤作“温泉”的男人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走近几步，说道：“别再板着脸了，姬皇后，你要知道就是你这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哦抱歉，我忘了你是真的死了父亲。”
“温泉。”女帝张口。“不要再戳人家痛处了。”
温泉耸耸肩。“我这不是习惯了？不过从此以后就不用和姬皇后针锋相对了，真开心。皇后这个位置会移交给我的吧，陛下？”
姬澄惊讶于他如此大胆的发言，回头看向女帝，只见对方面上似笑非笑。“想要这个位置？当年你抢了我家哥哥的C位，如今我会让你轻而易举走上C位？”
姬澄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以为是家族恩怨，冷眼看着姚温泉撒了几句娇，才把这件事揭过去，又和他说起话来。
“你要是真的踩了狗屎运，成功在我们那边找到了陛下，千万改改你的性子，讲道理，要不是她也喜欢你，就你这个冷冰冰的样子，我早上位成功了。”
“她喜欢我？”姬澄愕然道：“你说的是陛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姚温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俩是双箭头，我为了拆散你们可是好一番辛苦，结果我只要说一丁点你的坏话，陛下，哦，原来那位陛下就会发怒，我真的怕她一怒之下直接把我逐出宫去，只好收敛几分。”
女帝斜眼看过去。“如今你也要把这种手段用在朕身上吗？”
“怎么会？”姚温泉甜甜蜜蜜地笑。“臣独得陛下盛宠，根本不需要和他们争，臣信陛下会永远疼爱臣。”
姬澄不耐烦看这两个人虚情假意，催促道：“镜子在你手里？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别着急嘛，我还没和你说完。你真的要向我学习学习。你别以为那个世界也和你们大熙差不多，我告诉你，什么都是反过来的，做男人压力可大了。你得先自己有钱有事业，能够顶天立地，才有资格找女朋友。她一朝从皇帝变成普通老百姓，落差肯定大，肯定会想尽办法过上以前的生活。”
“我会帮助她。”姬澄说。
“还有你这个态度，刚才说的就是你的态度。对女人就别搞什么欲拒还迎了好吧？更何况你只有欲拒，没有还迎。谁不喜欢男朋友对她百依百顺，一天天跟个冰雕似的，拉了张驴脸仿佛你俩有什么深仇大恨……哦你俩确实也有深仇大恨。”
“你再讲废话姬澄要生气了，赶紧说正事儿。”女帝抬脚踢了踢姚温泉的腿。
“哎哟好好好。我再说几句就收。总之，对她温柔但不能无限温柔，舔狗舔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拿捏好那个度，要让她也能关注到你的情绪。对她热情又不要太热情，既要为她付出，也要让她愿意为你付出。她那个人其实很好哄的，加油，姬皇后。”
“镜子。”姬澄面无表情地提醒。
“好了好了，给你给你。”姚温泉从玉盒中掏出一面镜子，姬澄郑重地接过来，问：“当初你是如何让陛下照到这面镜子的？”
姜婵媛被发现昏迷的时候，身在自己的大殿内，而非姚温泉的寝宫，而且她那一整天除了上朝，根本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会被镜子摄取了魂魄呢？
“哦……”姚温泉摸了摸鼻子。“这个嘛，这个镜子其实有个定时传输的功能，我把它调到了最大，要三天后才能起效。不过你放心，只要不设置，就可以立即生效。我巴不得把你赶快送走呢。快来快来。”
“那给我也设置定时吧。”姬澄却说。
姚温泉疑惑道：“你不是担心她担心到一刻都不想等吗？怎么这时候又扭捏起来了？”
“我想在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迎来我们新的开始。”
姚温泉不明就里，把问询的目光投向女帝，对方点头同意。
“好吧，你要设置多久后？半个时辰？”
“可。”
姚温泉调好了镜子，让他手持镜子，与它呈60度角，他没有听懂这个名词，于是姚温泉一边嘀咕着古人的数学就是差劲，一边为他摆好，说：“你按下红色那个按钮吧。”
按过之后，他眉心一痛，手中的镜子跌落在地。
姚温泉心疼地捡起来。“摔坏了可就没法玩了。”
“就知道玩。”女帝数落了他一句，表情郑重地看向姬澄。“姬澄，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那便不要后悔。因为你已无后悔路可以走。我本来……也倾慕过你，在我初入此地的时候。”
姬澄微微有些惊讶，下意识看向姚温泉。这个一直爱争风吃醋的男人罕见地沉默，也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脸。
“不过我很清楚我永远都留不住你，你不属于我，在你心里，你大概属于她。不过我希望你属于你自己。”
姬澄有些不解，但感觉她是为了自己好，便点头道谢。
“去吧，去寻你的路。我们就此别过。”
他一步步迈出废弃的宫殿，缓缓走向御书房。他大概与那个新的世界没有缘分，从身体内部感受到了灵魂的撕裂感，那是一种比任何病痛都要严重的疼痛。
但他不会后悔。
走入御书房时，姬澄已是满身冷汗，他看着御书房熟悉的陈设，仿佛透过它们回溯到从前的时光。
“你就是姬琰的儿子？倒是好相貌，以后便跟了我，不许跑哦。”
陛下，我永生永世，都会追随于你，永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