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龙玄寺夜逃

天晟四年，六月初八，北归的曹议一行人来到了伊川县辖内。伊川县城在伊河以西，而曹议一行所走的官道在伊河以东。沿官道在伊川县东北和东南各有一座馆驿，分别是彭婆馆和白沙馆。 “大家今日快些赶路，咱们过白沙馆不会停留，今夜要在彭婆馆留宿。这样明日我们就能回到洛阳，不用在龙门驿多耽误一日。”
曹议正在催促所有人加快速度。他们这一路行的并不快，体力都还比较充足。临近洛阳，大家全都归心似箭，自觉听从了命令。
一行人路过白沙馆讨了些饮食便继续赶路。又行了大约十里，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继而雷声大作。
吕依琦听见雷声探出头来，先是望了望天，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对曹议说道：“这场夏雨来得毫无预兆，咱们得赶快找个地方避雨才是。前方不远就是龙玄寺，咱们先到那里借个地方歇脚吧。”
曹议未做犹豫，立马催促众人向龙玄寺赶。好在这雷声打得虽大，雨却来得不急。这龙玄寺本就离得很近，众人到达的时候才刚有雨滴落下来。
这龙玄寺据说始建于西晋年间，迄今已有五百多年。因其山门外有处泉水名叫黑龙泉，所以这龙玄寺最早叫做龙泉寺。
前朝中叶的一年春天，玄宗皇帝巡至洛阳，得闻龙泉寺盛名，遂携百官驾临上香。
玄宗见龙泉寺依山傍水、景色秀丽、钟声悠扬、佛光普照，他到来之时更有祥云隐现，似是观音亲迎，于是虔诚之心愈甚。
龙泉寺方丈亲自携领玄宗拾级而上。进香完毕，玄宗与方丈相对而坐，据经论法、引用典籍。
方丈将玄宗哄得龙颜大悦，玄宗当即龙章凤篆、御笔亲题“龙玄寺”三个大字。自此龙泉寺变为了龙玄寺，香火愈加鼎盛。
曹议等人叩开寺院大门，说明来意，和尚们见是官兵也不敢阻拦。不多时，有僧人送来粗茶素点，曹议等人就聚在廊檐下避雨。
这龙玄寺极大，光殿宇便有三十余座。曹议除了知道最大的是大雄宝殿，其他哪个是天王殿，哪个是伽蓝殿，哪个又是祖师殿一概分不清。只有钟鼓楼和院外高耸的佛塔还能知道其用途。
这时一名须发皆白的富家翁模样的人从一处偏院中走出，看到一群军士乌泱泱的聚了一院，便招来僧人询问，然后立刻就招呼下人匆匆的冒雨离开了。
“这雨下得这般大，那老先生为何偏要这时离开？是否是我们打搅到他了？”
张敏向送茶的和尚询问，和尚说：“那位檀越家就在伊川县，许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吧。”
那老人刚走，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便从墙角边探出，偷偷的向门口张望。张敏一看他，他就立刻将脑袋缩了回去。
张敏好奇的跟了过去，不多时就红着脸折返回来。
“怎么了？”曹议好奇的询问。
张敏凑过来，小声的说道：“那边有几个半大的小和尚光着膀子在雨中洗澡。”
曹议顿觉好笑，也小声说道：“这和尚庙你还是少打探为好。”
又过了一会儿，雷虽然停了，但雨却转为了不大不小的中雨，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停。
曹议招来一位僧人，将一锭银子交与对方，询问道：“敢问大师，龙玄寺内可有空余的禅房可以借我们暂住一宿？”
那和尚面色为难的扫视了一圈曹议等人，便说需向方丈禀告。过了一会儿，还是他折返回来，领着曹议等人来到寺院侧面的两处院落。
“我们寺中最多只能空处这两处小院，还请各位施主见谅。”
曹议略一打量，十人一间尚且不够分，却总好过在廊下站着。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赶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前渐停。伴着那仿佛亘古不变的诵经声，众人就着雨后湿润的芬芳用了一些斋菜。
饭后曹议和张敏一同来到停在寺外的马车处，今晚他们二人便要在此安歇，好给众人多余些地方。
雨后的雾气萦绕在山间，不输宝塔的参天古木影荫着无人的山径。黑龙泉水撞击潭石响起丝丝幽鸣，不知何时传来的阵阵钟声惊散了归家的旅鸦。
不知何时便会消失的日暮，将空寂的马车旁站着的二人的表情掩盖。万籁渐寂的空无非但未能使两颗心安禅，暧昧的情绪反而像毒龙一样搅动着俗尘儿女的情。
不多时，似乎是受不住夕阳火红一般的炽热，张敏扭身钻进了马车。一张毯子被递了出来，曹议伸手去抓，想要多握住些什么，却终究停留在了半空。
“敏儿……”
“嗯？”
“没、没事，你早点休息。”
“你也早点休息，外面夜凉，你别忘了盖毯子。”
……
“敏儿……”
“嗯？”
“我、我第一次在南市酒楼上看见你，便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嗯。”
……
“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这样倚车门而坐了，也很久没感觉自己离另一个人如此接近。我知道现在的环境并不是很美，以后我们恐怕也不会怀念夜宿马车这样寒酸的夜晚，但是，现在这一刻，我觉得很暖。”
……
“敏儿”“曹议”
“你说”“你说”
“我住洛河南，你住洛河北。咱们看着同一片天，喝着同一条水，只要愿意，我们日日都能相见。但我有时还是觉得这洛阳太大了，洛河太宽了，心里念起你来，就像洛水一样不眠不休。你若、你若心里和我想的一样，我定不负你的心意！”
马车内一时没有声音传出，只有阵阵的微风在不停吹动少年的心。
忽然“吱嘎”一声轻响，张敏拉开车门钻了出来。她也不答话，只是向四周扫视。然后忽的纵身而起，跃上一旁的柳树，从树尖尖上折下最嫩的一枝柳条递给曹议。
“虽已过了春天最先发芽的那枝，曹哥哥你权且拿着吧。”
曹议接过柳枝心中欢喜，上下摸索着想要回礼，这才想起他此番出使赔了斩铁和一百两黄金不说，连随身几件值钱的玩意儿都给了高琮海。于是乎只能解下头上的发带，躬身将发带上系着的白玉环递给张敏。
青山夜寺辕车上，一对青年男女互诉爱慕之情，含蓄而婉转，热情而克制，但暗藏在心中的情感却是这世间最美的情话。
……
夜已深、人未眠，曹议靠在车门上，手臂摊向一侧，用手背默默感受着车门不一样的温度。
马车内，张敏头向着车门辗转难眠，不时的伸手扣弄车门上的纹理。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的感受着对方，仿佛此刻便是人世间最快乐的时光。
龙玄寺内一处偏院，小和尚潘良听着师兄们沉重的酣睡声，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小心的摸出禅房，一个人朝院外走去。
他七岁时随父母逃难路过此处，被父母扔在这里已经两年了。
刚开始他还庆幸于自己到了个无需挨饿的好去处，渐渐的他却对于修行佛法愈加恐惧。
幸而他还太小，寺庙里暂时还无需他修行佛法，但最迟也就能拖到明年。
今天寺里来了这一大群官兵，占了整整寺院的一角。寺里的和尚们有意无意的都躲开那群当兵的，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潘良小心翼翼的将身子缩在墙影里，耳朵竖起来，仔细的听着周围的动静。整颗心紧张的提到了嗓子眼，终于有惊无险的穿过寺院，来到那群官兵居住的院落附近。
望着眼前丈许高的围墙，摸了摸怀中仅有的几两碎银，这是他离开这里，找到落脚地之前仅有的依仗。
潘良不再犹豫，一个纵身，脚尖在墙上轻踩两下，便如灵猫一般轻巧的越过了围墙。如果让寺中的和尚们看见，一定会惊讶于这潘良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学了寺里的武功。
潘良双脚无声落地，稍一平复心情，立马发足狂奔。四尺多高的幼小身子在林间犹若一只狡兔穿行，让人难觅踪迹。
就在潘良暗自得意之时，眼神无意一瞧，顿时一把冷汗冒上额头。原来旁边正有一人与他并驾齐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那人正是辗转难眠的曹议。他原本正在幻想着回到洛阳以后，待张敏和她哥哥换回身份，两个人能正大光明的相处。突然发现一个小个子从墙上一跃而出。他以为是龙玄寺遭了贼，便跟上来瞧瞧，却发现是个小和尚。
那小和尚看见他一时慌乱，居然抬手就向他打来。两人边跑边交手了几个回合，曹议觉得这小和尚招式灵活多变，甚至有些滑不溜手。
以曹议的武功想擒下潘良不过在三两式之间。不过他与潘良刚一交手，便觉得对方骨骼松软而有力，小拳头掐在手中像个面团一般柔软而有弹性。
再一试探，这潘良腰身灵活，四肢修长，平衡性也甚好，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练武奇才。
潘良与曹议交手一阵，只感觉对方武功深不可测，却不见对方立时擒住自己，反而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潘良一阵气恼，手脚并用的向曹议下三路招呼。
曹议见他耍起了浑招，立时变招擒拿。一只手同时抓过潘良的两只手腕，将其捏于身后。另一只手搂起潘良的小腿，使他单脚站立。仅一招，就将这个不听话的小子给制住了。
“臭小子，谁教你一言不合就拆人祠堂？”
潘良被擒，似乎已经预见到他被扭送回寺里的情形。双眼泪蒙蒙的对曹议乞求道：“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求你放我一马。”
曹议看着潘良泪眼朦胧的可怜样子，一时心软的松开了手，结果那潘良扭身一个回旋踢就向曹议身上招呼。
曹议有些无奈又有些怀念的接住潘良踢过来的脚，轻轻用力一送，将潘良送出一段距离。
“臭小子不知好歹，快些去吧。”
潘良灵巧的落地，扭头看了曹议一眼，随后撒了欢一样跑远了。
曹议回身对跟来的张敏解释道：“我刚刚看那小子的眼神，就仿佛看到当初我刚被姑姑收养时的弱小和无助。我看他身上也不像拿了什么贵重之物，左右不过是他们龙玄寺自己的事情，就放他一马。”
张敏看着跑远的小和尚，也对曹议说道：“这小和尚我白天还见过。他们一群小和尚住在一个院子里，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他算是最小的一个，想不到却这般胆大，也不知他为何要趁夜离开。”
“他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看透世事主动出家。一定是被人扔在这龙玄寺的。如今年纪大了，学了点本事，就想去凡俗闯荡一番吧。”
第二日一早，曹议等人动身启程。路过黑龙泉形成的水潭时，正看到晨光中佛塔的倒影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潭水上。一缕朝阳通过大雄宝殿的金顶反射，像佛光普照一般挥洒在水面上。
众人继续北归，又多耽搁了一日，终于在天晟四年，六月初十，抵达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