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求神（3）

给沈老爷、沈夫人上完香之后，齐映还要见沈荷一面，答谢她同意自己的请求。
这个要求，使周嬷嬷颇为难。自上次在屋中，听过齐映说的那些话，周嬷嬷便处处提醒齐映早日断掉念想。她知道齐映老实听话，但他认定的事，不轻易更改。说来说去，形势强过人，就算他考取功名，冯老爷也不会正眼瞧他的，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
当年，一样是这般毒辣的日照，齐映的母亲领着他，说要带他见位富贵的姨母。周嬷嬷出来，只见个高高瘦瘦的孩子，不见妹妹，揣摩出了七八分，只是她没想到，真有不要自己孩儿的母亲。
得沈夫人怜惜，齐映住进沈府后，齐映启蒙比旁人晚，全靠天资与勤学来弥补此间差距，说起来，他的启蒙恩师还是沈荷的父亲沈宗昌。
周嬷嬷点了点他，齐映却说，多亏沈荷肯允，秋闱在即，自己能够来给沈大人上柱香，借着三柱清香能送达他的感激。他只想在门外，答过谢便离开。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周嬷嬷只好带他到净房外。
“小姐，是我，齐映。”
他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完，“呀”地一声，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了。沈荷拨开门，承接阳光的脸如冰如雪，她垂着长睫，素净如世外仙姝，专注望着阶下弯腰昂首的他。
齐映徐徐直起身，目光交汇中，他露怯地低下头。
齐映病后，周嬷嬷告诉他不必每日来问安，来了，周嬷嬷常常借口不见，为此，齐映再没有日日来竹意馆的理由。沈荷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他瘦了，为秋闱，吃了不少苦头吧。倒是梅香依旧，清馨好闻。
“你只是来谢我的？”沈荷问。
“不是。”齐映最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对沈荷撒谎。他如实回答，顿了片刻，似有话说，却没有一个字从口中吐出。
沈荷知道他的吞吞吐吐底下藏着什么，边道：“齐映，在你看来，我是个怎样的人。”
齐映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更令他为难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他内心真正的答案。
半天，他才说：“小姐良善。”
沈荷失笑，等了半天，他竟只说了这么四个字。那么，良善宽仁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良善的沈小姐，不会做出任何违背“良善”两字的事情吗。心细如他，应该已经知道她做了什么，昨日驱车，陪同她看了半个时辰表演的人，正是齐映。
“何以见得？”沈荷再次发问。
齐映举了个令沈荷没想到的例子，他提的是刘府踏春诗会上，沈荷为那对兄妹赢得砚滴一事。
沈荷微笑：“此事不算。我不过看她讨厌而已，不愿她得逞遂意。至于那对兄妹他们能不能得到心爱的砚滴，与我无关。”
不对，“心爱”两字，让敏锐齐映立刻察觉到，这是她的违心之论。她讨厌苏小姐是真，想为那对兄妹赢回砚滴也是真。齐映不解的是，她为何这样回答。难道自己的试探太过直白，惹她嫌恶……
齐映不再说话，安静过久，变成了无言的尴尬。
在沈荷看来，她和齐映之间，并非无话不说，许多话，要斟酌来说，或者，藏在心里，最好不说。他心目中的小姐是良善的人，问题是，她并不是。
她厌恶良善，亡母的良善，在有心者看来，变成另外一个叫作任人欺辱的词汇。他们掐住了良善者的良善，犹如掐住喉头。为什么，善良会成为招惹祸端的源头。
齐映睫毛微颤，望着她如池藻飘动的裙摆，道：“小姐想做任何事，齐映，愿为小姐驱使，愿为小姐分忧。”
沈荷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的意思是，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有些事，只能由她亲手去办，她不会假手于任何人，包括齐映。
她抱以一笑：“为何？你又不是我家下人。”
齐映一哽。却不知周嬷嬷也在暗中出冷汗，担心她这个老实头侄儿当着姑娘说出些叫人肝颤的话。
齐映不惯撒谎，她这样故意逗弄他，看着他语塞的样子，沈荷有种促狭的快乐。他太过四平八稳，以至于，这副鲜少示人的样子分外有趣。
“我知道，你劝我，因为我爹对你的恩德。”她恻然一笑，直接明白地续上自己的话，“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更休说规劝。”
齐映如受当心一击，脱口：“不仅如此，我——”
“哥儿！”周嬷嬷呵道。
齐映与周嬷嬷的话重叠在一起，终是周嬷嬷声量高，压下齐映的话。她及时打断了齐映，不想他继续说下去，继续错下去。主仆有别，尊卑有别，她认为侄子年轻气盛，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会勒住，还来得及。有些话说出口，收不回来的。
周嬷嬷道：“你也去吃斋饭，一会儿姑娘要回冯家了。”
积蓄的肺腑之言忽然被打断，齐映涨红了脸。
他知道冯夫人并非别人所言的中邪，亦或者神明显灵吓掉魂魄。他知道，这出自沈荷的安排。她悄悄施行了这件事，虽然不知道她思量了多久，谁人帮助她找来那群路岐人，可是齐映能感觉到，她并不是单纯要吓唬冯夫人这么简单。
齐映握紧袖口，他只希望她能对他倾诉烦恼，告诉他，究竟她想要做什么。不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将义无反顾协助她。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无法对面他澄澈如泉水的目光，沈荷侧过脸去，不再看他。此时她的双眼，如沉重而阴沉的云，看似轻盈，暗藏雷雨。她按耐很久了，方选择在妙清观，在她爹娘面前。她谋划了多少个日夜，才缓缓行至如今。
她承认自己此举是冲动，可她赌的就是人心。时机已不容她徐徐图之，细细地去做谋划，也不允许她将他牵扯入内。
盛大的阳光在外，沈荷选择了身处暗处。
“哥儿，不要耽误时辰。”周嬷嬷再一次暗示齐映。
沈荷向内迈了几步，身影消失在敞开的门后，令他的目光无处追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光铺进净房的光。
昏暗的净房传出她清冷的声音：“李伯伯为你在医馆旁僦间屋子，你搬道那里，每日可以步行至书院。明日，嬷嬷会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