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寿辰（6）

屋外北风呼啸，眼前是如墨的沉寂。在这方天地间，他们能做的，唯有抓牢彼此，不肯松懈半分。齐映的下颚抵在她头顶，嗅着清新茉莉香，喉头频频滚动，像跌入无尽的云海，身心踩在理智的废墟上，情愿这样过完一生。
咚咚咚咚咚咚咚。
齐映的心，跳得好快，自己却没察觉。
先是落在肩头，再到耳鬓、最后停在额上。好烫！沈荷暗自惊呼，他的皮肤滚烫，像烧红的铁块。
静静领受着她恩赐的亲密，齐映的身子微微发颤，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无处安放，紧握成拳，每处骨节跟心底抑了又抑的冲动一样明显。
“你……是不是，有点难受？”沈荷问。
“没有。”他矢口否认。
何止是难受，齐映并不知道这种陌生感受究竟是什么，只感觉好热，所有血液冲上头顶，奔腾翻搅，好像千万只虫蚁在背上爬，试图撬开他紧闭的那道门。
有人来了。
院中响亮的步子渐渐逼近，沈荷拉起齐映退到幔帐后，悄然捂住他的嘴。
“表小姐，您可安歇了？”范嫂哆哆嗦嗦，说话没有平时干脆爽利的劲。刚承受过一盆当头冷雪，她发髻上全是斑斑点点的雪团，显得狼狈。
等了会儿，没回应，范嫂扣扣门，再一次询问。
沈荷佯装出困乏不已，淡淡问：“谁？来做什么？”
听起来似乎人才醒来，范嫂突突跳的心定了定，自报身份，又道：“表小姐，今夜提早关院门，您要没别的什么吩咐，我们这就闩门。”
“现在什么时辰了？”
“应该是戊时有二刻。不算早，外头一地雪泥，估摸着会下雪。您继续好睡，别起，奴婢这头退下，不搅扰了。”范嫂深信沈荷已安置歇下，对府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又担心沈荷问起提早关院门的原因，急匆匆把话说死，转头就走。
元福的哑妻默然伫立在院门正中，拎着灯笼，朝这头看过来，目光冷得像刚才临头倒下的那盆雪，直看到范嫂浑身发毛，惶恐不安。
方才元妻打手势质问她，如此重要的宴席，竟敢喝醉挺尸，假如姑爷走错，进到表小姐院内……。话只到这里，元妻没继续“说”下去。当时范嫂赶着看主子没空想这个问题，这会面对元妻沉重的目光，范嫂顺着话岔子往下一想，立时汗毛倒立，惭愧地垂下了头。
事情发生得很快，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海棠池边不再敲锣唱曲，冯府门前豪贵的马车一辆紧接着一辆驶出长明巷。各家仆人卯足劲挥鞭催马，不明就里的，非错认为这群人在避难逃命。
今晚，冯府注定有场暴风雪，等着府中下人。
竹意馆的门，严丝合缝紧闭上。
幔帐后，不断冒着汗的齐映无法分出心关注院门关或闭，只能静静与翻腾的气血对峙，顽抗死守，他忍得好辛苦。
沈荷摸索到面盆架旁，捧起水往脸上洒，继而，捞出其中的帕子稍拧了拧，摸索回齐映的位置，找到他的手，递给他。
她不知，这样小小的举动，此时能在齐映心底掀起骇浪惊涛。
沈荷努力静下心来，揣测每样可疑之物。送来的饭菜一口没动，有问题的应该不是饭菜。博物架上的梅花香丸上虽然香气极重，但已排去思疑。须臾，她猜到什么，回到内室，视线掠向烧着银炭的炭盆，瞬间，彻底醒悟。
她端起面盆，嚯地泼进炭火盆，一遇水，炭火全熄了。接着推开内室所有的窗，让寒风吹进来。
风足够冷，望着窗外簇簇竹影，很快，沈荷平复了呼吸。紧接而来，她意识到冥冥中作祟的是什么，回顾齐映所在，顿觉难为情。自己经历的难耐挣扎，齐映也在经历。
“齐映，到这里吹会风，你会好很多。”沈荷羞赧道。
齐映擦了又擦，仍然炙热滚烫，帕子很快被他用热了。他只好闭上眼睛，极力想那些诗书礼乐、孔孟论学、君子大雅。如同想压制妖魔的僧，竭力念着高上的佛。
这声轻唤，于他，又是一击。
“万万不可，我是男子，岂可随意进入小姐闺阁。”
“好啰嗦，那你如今身处之地，难道算不上我的闺阁？”
齐映闻言一愣。
他的说法牵强又无力，毕竟，此时此刻，脚下方寸，亦属于沈荷的闺阁，不过一个在外室，一个在内室。失措中，忙把诗书礼乐、孔孟论学、君子大雅又在脑子里滚了一遍。
大风使屋内幔帐不停摇曳，如万丈海底的海草，恣意欢荡，无拘无束。
闯进这里，不合礼数。共处一室，不合礼数。牵手相拥，不合礼数。非分之想，不合礼数。若有其他，更更更不合礼数，齐映忙着宣判自己的罪行。
“如果是你的话，没关系。”说完，沈荷又急着矫正自己的语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在这里，没关系。”
齐映按住眉心，强定了定心神。沈荷的清誉，高过他的性命。总有一天，但终不是今天。无媒无聘，身无功名，他，尘埃中的渺小砂粒，还未挣到与之并肩的资格。自己卑微的出身，只会玷辱了她，拖累了她。
“时辰不早了，我——”
“院门关了，你回不去。”沈荷温柔地打断他的话。
沉默半晌后，沈荷又告诉他：“有人看守值夜，你出不去。”
齐映默然，与其说出不去，不如说不能出去。进退两难，他给自己找了个办法：“我去柴房，等明早姨母回来，向她说明后，再行离开。”
“没有柴房，但有存放炭火的小屋。况且，你总要开门出去。”沈荷提醒他，此方行不通。范嫂她们这会儿是惊弓之鸟，肯定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守在院门。静悄悄的院子，一开门，值夜房的嫂子们势必会听见的。
没听到他接话，沈荷想了想，歪头看向他的位置：“我这儿有窗，跳出去，便能避开她们。”
她的声音轻柔低急，透着紧张。齐映不忍，缄默一阵，侧身向前挪了一小步，复而，又一步。再多犹豫，会发生什么，他自己也不确定，想到这，齐映霍然迈开脚步进到内室，找准一扇窗，撑着窗沿利落地跳了出去，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