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寿辰（4）

《张协状元》的故事，并不离俗。无非书生遇匪，贫女相救，两人机缘巧合结做夫妇，本算恩爱。岂知它朝龙在天，翻脸不识糟糠。书生高中后，嫌弃贫女长相丑陋，竟以刀剑相劈，欲杀之。
魏氏点这出戏，意在敲打冯泰。我嫁你之时，你冯家仅仅靠着几亩薄产度日，花费的全是我的嫁妆。现如今，挣扎出这番家业，你行负心举动，和戏里的张状元有什么分别。
听着外头传来的鼓乐演练声，魏氏陷入沉思。
冬日天黑得早，过酉时没多久，冯府前院四处升起红灯，一长串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长明巷。见识过冯家嫁女的老百姓，争相开窗，等待冯家放烟火。不知道的，以为秀州今夜天空中有一轮十五的玉盘，值得人人昂头观望。
梅娘被叫去后不久，竹意馆来了两个中年妇人，一高一矮，提着四个三层食盒，自称是厨司的人。按冯老爷的吩咐，来送些酒菜，还有三包一两的红封。
两人满嘴“姑姑姨姨”，唤得范嫂不好意思。
矮个妇人揭开食盒，香气四溢，第一层金盘叠着三道菜。范嫂探头看看，一盘鹌鹑茄子、一盘片好的羊头签、一盘肫掌签。往下一层，一盘羊腿制的酒煎羊、一盘红糟肥鸭、一盘鲜鱼鲙，最后一层，一大碗热乎乎的血肚羹，周围摆着嘉庆子、李子旋、樱桃煎等干果子。另外一提，一层精致的按酒菜，一层寿桃馒头，还有两壶温温的美酒。
羊肉紧缺，价格昂贵，寻常人家一年吃不上几回，这里就有两大盘羊肉做的菜。范嫂等人千谢万谢，感激不尽收下。
“沈小姐在屋里吗？”高个妇人提着食盒已经迈进一条腿，口里高声喊，“沈小姐，冯老爷命我等来送菜，我们局子大师傅刚刚炒好的，还热乎着呢。底下一碗香腾腾的燕丝羹，那可是用深山的老母鸡煨的汤、配上登州鳆鱼、明州江珧柱——”
范嫂赶紧截住人，挥手示意她不得喧哗。其他两个看院婆子拉长着脸，二话不说提走高个妇人手里的食盒。她们谢的是自家老爷的恩情，又不是四司六局。在表小姐院子里大呼小叫，没撵出去算很客气了。
报菜名失败，厨局两人没想到在这碰一鼻子灰。于是收起奉承，板着个脸走掉。反正菜送到了，赏钱也到手了。
这是什么人，生着两副面孔，无事耍起变脸。范嫂嘀咕着，先去小厨房找梅娘，想请她进屋通传。可是厨房、柴房、炭火杂间、卧房四处都找遍了，没见到人。
问起，其中一个看院婆子边摆菜边说：“袁姑娘在夫人那院，请走有半个时辰。夸她伺候表小姐伺候得好，赏她呢。哎呀，甭管她，你快把菜送去，我们吃口热饭菜。”
面对满桌美味佳肴，两个婆子垂涎三尺，恨不得马上夹菜塞进嘴里。
范嫂一拍两摊手：“有赏？有什么赏，周老妈妈不在，袁姑娘也被请走。半个时辰，去天庭赴王母娘娘蟠桃宴也得回来了。”正愁着，只见沈荷步出屋子，令她进屋。
屋中外室只点着两盏灯，有些许昏暗。
范嫂小心地摆好饭菜，提着空盒，欠身退出去。刚下踏跺，哈啾一声，打个大喷嚏。沈荷的屋子又暖又香，走出来了，那股子香气还停在鼻子里，她揉揉鼻子，大步迈开。
竹意馆外高高挂着两盏防风大红灯笼，石子长路那头，魏氏的院子门前，点的还是寻常的灯。
砰砰砰数响，前院正在放烟火，长棚底下，觥筹交错，热闹非常。角落几桌，是给府上下人预备的席面。周姨娘坐在女宾桌主位下首，魏氏抱病，她成了各家女宾寒暄的主要对象。
席面上，冯若月学着王妈妈，死死把住苏仲昂的嘴，给他夹菜让他敞开了吃喝，少说话，直喝到满脸通红，变成活脱脱一个赤面判官。
海棠池的高台上，在唱开场重戏《大拜寿》。
冷冷的冬夜、两大口烧热的厨灶、刺啦一声燃进锅内的火舌、蜿蜒曲折的火红灯、夜空绽放的烟火……。偌大的冯府，好似倒进一盆水的热油锅，油星四射，除了喜气还是喜气。
冯府门口的爆竹红纸屑，比别处积雪还厚。齐映踩在上面，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晚风吹拂，那些红纸屑像附了人性，喜他俊秀面容，殷殷切切地盘绕在黑靴边，如闻香而来的蜂蝶。
官学先生凌晨坐堂，晚饭学内用过，还需修读到二更方下堂。他今日，回来得算早。齐映绕过正门，从东边角门进入，回到冯府供下人居住的屋中，霎时，酒气、汗酸、脚臭混合在一起的刺激气味冲面而来。
荣全等人喝了酒，躺得东倒西歪，呼呼大睡。一个赤着上身，一个披发光脚，属荣全最为过分，穿着靴，两腿横在齐映的被子上。
他习以为常，轻合上门，走到自己的箱子前，取出书来，靠墙坐下，一页页慢慢翻阅。
“哟，齐状元回来了啊。”听见翻书声，荣全睁开一眼瞄了瞄，不怀好意笑道。
“也就他了，大晚上谁看书。”赤身那人翻个身，厌烦地咂咂嘴，“没听过哪家奴才考上状元。读书顶个屁用，会读书不如会投胎，你应该投胎去做沈大人的儿子。”
荣全嘿嘿笑，接上话茬：“老子死了还有舅舅扶持。我们老爷家财无数，抵十个亲爹。”
“哈哈哈。”说话声吵醒光脚的，他淫笑道，“做谁儿子都不如做苏大人的儿子。”
此话一出，三人默契地放声大笑。
任身处怎样的环境，齐映闭耳不理会，眼里只有书。
三个人醉醺醺地，笑过之后没声了，荣全突然用胳膊搡了搡旁边人，“你说，天上的仙女到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啊，不能想，一想我的腿就发麻。”
荣全回想起妙清观外，沈荷软绵绵的语调，还有白嫩嫩的手，不禁咽了口口水，直呼销魂。
“做梦去吧你。”赤身那个断断续续道：“人家有权有势，有个当官的老子，注定艳福不浅。我们，表小姐一根手指都碰不着。”酒壮怂人胆，这人嘴上这么说，脑子可不这么想。
齐映目光一滞，按下书，眉眼似凝了一层寒霜。
荣全“噌”地弹坐起来，找到齐映位置，揶揄道：“状元爷，你在沈家这么多年，你家小姐白嫩嫩的手，你摸没摸过？”
他能忍耐羞辱，能忍耐冷嘲热讽，唯独不能忍耐任何关乎沈荷的侮辱言语。齐映重重合上书，眸光锐利地朝荣全刺去。
“住嘴。”
这么一个温和斯文，沉默寡言的人，骤然多出一丝杀伐意味。
荣全不知道齐映此时的神情有多么可怕，只是一愣，笑着拽身边人的裤头，“说说，你娘的话，你跟咱们状元爷说说。我看他八成想当董永，哈哈哈哈，你的仙女儿早跟别人赤。条条滚在一块亲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