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梅娘（1）

隔壁院子僦出已有半月，周嬷嬷去看过几回，梅娘是个好租客，爱惜院子不说，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柴火也堆得整齐，看得出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
家中不来客，一人居住，不吵闹，为人厚道礼数周全，真的打着灯笼挑不出一个错来。又投脾气，周嬷嬷越发觉得自己选对人。
这日正午吃过饭，沈荷在前院给几只鸡喂鸡食。她轻洒几把在地上，那些趾高气扬的大肥鸡压根不理她，嬷嬷喂时它们可不是这样，每只无不争着抢着要吃食。她想一想平日嬷嬷喂鸡时的情形，恍然大悟。
这样做，它们或许肯吃。
“咕咕，咕，咕，咕咕……”
沈荷尽量放低声音，不想让人发现。她心怯，嘴生，咕得磕磕巴巴，像是忽被先生点起回答问题的孩童。几句下来，没忍住，自己先扑哧笑出声。
目光流转间，陡然见着回到前院的齐映，令人猝不及防。他就站在那，一声不响，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对看一眼，两厢静默无话。
难道，他全瞧见了？沈荷羞红了脸，微微喘着气，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嬷嬷，也是这样喂的，我，依样画葫芦罢了。”
齐映抿唇，朝她点了头，好像是赞许的样子。偏偏他略扬起的嘴角，叫沈荷一眼看出端倪。
她斜了齐映一眼，提裙走到来，把装着鸡食的小碗往他手里一塞：“惯爱取笑人，可恨透了。你来做，未必能强过我，还不知是何等可笑呢。”
柳眉微蹙，素面娇嗔，一句怨语从她嘴里说出，像是裹了蜜饴，齐映甘之如饴，他端着小碗走到鸡群里，洒下一把，有意应她所说的话，更加生硬笨拙地卖力演出：“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沈荷怔愕，看着淡定从容的齐映，片刻，笑意涌来。她佯装气忿，转过身去，背对着齐映，颤了颤肩，显然在轻笑。
待暮色四合，周嬷嬷返回院中，隔壁的梅娘送来了一大碗水饭、一碟清爽的酱菜、还有几个宣软的馒头，作为周嬷嬷送来楝叶香包的答谢。
晚饭，周嬷嬷把梅娘做的饭食一一摆上桌。
平常之家因买不起糖的缘故，常做水饭吃。把粥发酵出甜味做成浆水，再将滚烫的米饭放入。水饭看似简单，其实做起来复杂，一看浆水，二看火候，两处都得掌握好。
沈荷看着新鲜，周嬷嬷盛了些递给她，笑道：“又滑又甜，半点涩味没有，浆水做得特别好。姑娘尝尝，梅娘的手艺。”
一勺入口，确实甜甜软软，口感丝滑。沈荷不大喜欢吃糖食，水饭的甜度恰到好处，喝着清爽清甜，不禁多吃了几口。
她有胃口，周嬷嬷忙布上些酱菜。放下筷子，拿个馒头掰开，自己先尝尝味道，肉馅味鲜，面皮更别不用说。周嬷嬷吃了半个，眼都亮了。
夹个新的放到沈荷面前，笑盈盈，“这比水饭还要好，姑娘吃这个。”
当真有那么好吃吗？沈荷半信半疑轻咬一口，细细咀嚼了咽下，吃到里头的肉馅，着实惊艳。对上周嬷嬷询问的眼神，她点了点头。
如此好的厨艺，不像出自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反倒像是酒楼里做菜做老了的老师傅。一顿晚饭，让沈荷对这位梅娘有些好奇。
到月底，梅娘如期来缴下月的钱，周嬷嬷引她去见沈荷。
梅娘在高门大户为婢几年，眼能识人。虽然很诧异沈小姐千金风仪却屈身住在野村，但她不好乱打听，从不问闲话。只是好好行礼，以见高门小姐的礼仪对待。
问起那令人惊艳的馒头，梅娘娓娓道来：“之前在扬州做活时，东家老爷是位返乡的大官，曾在太学上教书。回到扬州后提起京城，别的不挂念，一心挂念太学里做的馒头，东家夫人四处询问做法，得来方子。那时候，我跟着我娘学了一茬。”
沈荷一笑：“原来是京城太学的滋味。”
“是。”略显紧张的梅娘见她笑了，心情缓下来，笑着福身：“小姐喜欢，我随时可以做来。”
沈荷柔和的双眼微微弯起，道：“好呀。”
她说这样欢快自然，脆生生的，像是一掰两瓣的水萝卜。
梅娘愣了愣。其实脱口说出那句话时，她有些后悔。
在她以往的经历中，高门贵女身份尊贵，从不屑跟下人说话。即便落魄，骨子里端着的，依然是骄傲不输人的架子。面前沈小姐，非没有觉得她谄媚讨好，还这般痛快应下。可亲可敬，简直出乎意料。
周嬷嬷见状笑道：“不好白吃你的。你今晚留下来，也尝尝老婆子做的菜。”
沈荷亦笑着邀她。
梅娘感觉自己在做梦，天降了份美梦。不为饭菜，为的是，还有人看她作人，不是卑贱下人，不是任意打骂的奴隶。欢喜至极，答应留下吃饭，给周嬷嬷打下手。
说是打下手，梅娘一进厨房，二话不说卷起袖子，抓出桶里的鱼放上菜板，刮鳞抠腮，摘去内脏，破开鱼肚去黑膜，鱼背上的白筋儿一并抽出来，一套下来，行云流水，看呆了周嬷嬷。
周嬷嬷是奶妈子，进厨房的事不归她做。到秀州冯家后，也是自家姑娘病了，才学着做些精致饭菜。姑娘不是挑嘴的人，做什么吃什么，所以她做菜一直用老样式。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知道鱼背上有条白筋要去。
梅娘把鱼血洗净，问：“周妈妈，这鱼您想怎么做？”
“今个真是开了眼，本想做个鱼汤的。现在只想诚心诚意向你讨教，除了鱼汤，鲜鱼能怎么做，我学会了，好给我家姑娘换换口味。”周嬷嬷笑道。
“那我便自作主张，改做一道‘葱油鱼片’，沈小姐要是喜欢，您告诉我，我把做法写在纸上，您按方子做就成。”梅娘说罢提起刀，运刀间，把鱼剔骨留肉，片得如宣纸般薄，放在盘中，捣出姜汁，萝卜汁腌制。
腌鱼的功夫，梅娘没闲着，将鱼骨、鱼头和着豆腐下锅炖汤，等汤烧好，鱼肉也腌好了。取来过水放盘，调酱汁，放上切得根根分明的白葱丝，热油往上一淋，哗啦一声，鲜香四溢。
一条鱼，两种吃法，汤有了，菜也有了。周嬷嬷心中唯有一个想法：这条鱼，死得值了。
晚饭后周嬷嬷送了送梅娘，回屋收拾碗筷时眉头紧锁。沈荷问她，周嬷嬷思索再三，还是说出实情：“方才在厨房，她撩起袖子做菜，我在一边瞅着，两手臂上全是鞭痕，密密麻麻，怪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