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难产
林更衣真的动了胎气。
她临产前胡思乱想,情绪焦躁又休息不好,疑神疑鬼,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早晨被芳芳一刺激,胸中那蓄满的怒火洪水一般倾泻出来,连带着把养得极大的胎儿也牵动了。
她被婉妃喂养了半年,一直没有踏出过明华宫,就像一只被圈养起来的牲畜,终于到了待人宰割的这一天了。
一时太医院的大小御医,接生的婆子和来往端盆倒水的宫女,都齐聚在明华宫的大院子里。
不多时,散了早朝的皇帝陈元昭乘着轿撵匆匆前来,端坐在正殿里等消息。
他就像是一碗散发着甜腻味的蜂蜜,把六宫大小妃嫔都吸引至此。
明华宫的院子里,香风如织、美人如云,各路妃子花枝招展,笑语嫣然,一时间倒像是殿选时的盛景。
方景颐手持绡白团扇,一下一下扇着,把涌动到周身的香水汁子、香膏味扇去。
她的目光像蜻蜓点水,一会看过皇帝,一会看过皇后,一会儿又看向婉妃。
皇帝和皇后的神情不怎么悠闲、也不怎么凝重,只是端着眉眼,没有什么神色,以表示对林更衣和龙胎的重视。
如今宫中两个公主,三个皇子,虽说子嗣仍然不是那么丰盛,但对于皇帝来说已经算是后顾无忧了。
因此林更衣这胎,宫里虽然重视,却没有那么珍重。
众人之中,唯有婉妃,娥眉深深锁住,臻首四顾,似乎极为焦虑。
她对林更衣龙胎的关注,有些不同寻常的热切。
方景颐在心中嗤嗤一笑,看来她的猜想十有八九是真的。
婉妃想要这个未出生的小皇子。
由此可见,她自己的身子是再也生不了孩子了。
皇后这些年明里暗里的给宫里有脸面有恩宠的妃子们布置阴寒之物,就连刚入宫刚承宠的姚念谙和方景颐都不放过,怎么会忘了恩宠优渥的婉妃呢。
看来这偌大的明华宫,总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毒物。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婉妃自己用同样的方法害人之时,肯定不知自己也被皇后给摆了一道。
就连往日的薛衣媚,也在婉妃身边埋下过毒物,直到今日都在发挥着作用。
方景颐看向那殿中天香绢帷幔上垂落的金线流苏。
把流苏拢起来的金帐沟里面是空心的,放满了薛衣媚精心调制的香粉,长久接触,可使女子月事失调、以致不孕不育。
这是薛衣媚薛美人为了表忠心告诉她的。
除夕宴上,她推举了几个深藏宫中的老妃嫔,王容华、徐婉怡感念她的恩德,遂常常来熙华宫拜访。
薛美人没有被推举晋位,心里着急,便把深埋心中的往事扒拉出来,说给方景颐听。
虽无甚大事,这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已近午时。
林更衣还没有生下孩子。
从正殿里往外看,只能看见宫女们脚步匆匆,不时端着盛满热水的大铜盆子、装着糖水鸡蛋的托盘来来去去。
抄手游廊下摆着两张黑漆大案,几个太医正伏坐着奋笔疾书,写了一张又一张的方子。
春风里,隐隐送来林更衣的大声惨叫。
但这声音被满殿的言笑晏晏掩盖住了,反倒由主角变成了背景。
在一座宫室里,有人气定神闲的喝着茶水说着笑话,有人躺在床榻上命悬一线,只有春风迢递,遥遥相望。
婉妃咬着嘴唇,侧着头看向殿外来往的宫女和太监,“不知林更衣怎么样了,这么一上午都没生下来……”
皇帝还没有做声,皇后先浮出一个淡淡的笑,神情并不欢愉,反而苦涩起来:“说起来宫里生产过的姐妹也不少,还没有林更衣这胎这么难的,婉妃你照顾了她半年,可知是什么缘由呢?”
太医院院判说了,林更衣这是怒火攻心引起的胎动。
若是她自个儿好好的被人伺候着,哪里来的怒火攻心,这得多大的怒气啊?
可见林更衣住在明华宫里,过得不是什么十分顺遂的好日子。
婉妃这个主人,得负全部的责任。
婉妃殷红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了几道印子,唇色微微发白,她强笑一声,“嫔妾近来忙着照顾发了风寒的大公主,为避免冲撞了有龙胎的林更衣,没有时常去看她,天天派遣心腹宫女来往传话,都说她一概好好地……”
芳芳做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事情,都是出自她的授意。
这个时候供出芳芳来,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她张了张嘴唇,又吐出一句话来,“或许是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生产顺畅,就有的人难于生产罢了。”
除了芳芳这件事,其他方面,她都十分尽心尽力的对待林更衣。
林更衣今日难产,只能是自己不争气。
只希望龙胎能好好地!
婉妃闭起双目,双手合十摆在胸前,念叨了一句祈祷。
“但愿林更衣母子平安,本宫愿茹素十年,为偿所愿。”
嘴唇蠕动,剩下几句话被她吞入了肚子中。
“希望去母留子,偿吾求子之夙愿,望苍天垂怜。”
她已经不能生产了。
只有两个女儿承欢膝下,没有一个儿子来助她那一腔热血雄心,这一辈子就算白活了。
不光她以前做的那些精密手段都成了笑话,就连余声,都可能成为别人笼子中的困兽。
皇后、杜蘅芜、方景颐,都有儿子可以依靠,都有夺取大宝的机会。
怎么能剥夺她参与这至高无上角逐的机会呢?
她不甘心。
培养一个林更衣,本就是为了龙胎。
只要能生下皇子,林更衣就算再像萧宝莹、再有利用价值,也可以尽数舍弃不用。
宫里的女人多,日后还可以再寻找,皇子却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得来不易的珍宝。
林更衣天真又可笑。
她以为只要皇上亲口说了可以自己抚养孩子,就真的可以这么幸运了么?
需知,天子的话虽然一言九鼎,但现实却不是一成不变的。
只要林更衣死了,那就既没有违逆了天子的话,也能了却自己的心愿。
只要林更衣死了!
…………
婉妃按捺着心中的激荡,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皇上,嫔妾实在担心,容嫔妾去探望探望林更衣,也好为她排忧解难。”
“去吧。”
皇帝回道。
婉妃是生产过双胞胎的人,她有经验,人又稳重,或许可以帮到林更衣。
婉妃回身一福,带着大宫女芳蒙朝着林更衣居住的偏殿走去。
方景颐的眸光一冷。
她这哪里是去帮扶林更衣,恐怕是去送林更衣上西天吧?
这么迫不及待,也不怕露出马脚来。
打量着这里里外外都是明华宫的人,就敢在青天白日下面杀人夺子么?
方景颐抚了扶鬓角,面色愁容一片,“皇上,嫔妾斗胆,邀着蒨充仪也一起去看看林更衣吧,都有过生产的痛感,或许也能指点一下林更衣。”
她自己去,婉妃和宫人还可以应付过来。
若是带上了杜蘅芜,那事情就有趣多了。
婉妃和杜蘅芜虽然曾经一度是亲密无间的盟友,二人联手捧起了林更衣,又联手栽赃陷害方景颐,可谓是狼狈为奸、得心应手。
但这几件事情过后,二人的嫌隙也渐渐出来了。
她们两个,个个都要强拔尖、心比天高,都不愿意久居人下。
婉妃做惯了说一不二的主位娘娘,在宫中积威深重,自然想要成为二人结盟中的主导者。
杜蘅芜入宫后顺风顺水,又家世日隆,也想着成为人人攀附的人上之人,不愿意伏于婉妃宫阙之下,成为薛衣媚那样简单的走狗。
在处事之中,二人你争我抢,你防范我,我暗算你,一时间斗得有声有色、不可开交,虽然没有到最终对簿公堂、兵戈相向的局面,但也冷了心性,不再过多来往。
依着杜蘅芜的性子,若是洞悉了婉妃想要留子去母的想法,肯定会不依不饶的。
在这后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前一刻还是盟友,后一秒就变成仇敌了。
风水轮流转,居然只在数月之间。
果然,杜蘅芜听到有人邀请自己,挑了挑眉毛,扶着太师椅的把手就站了起来。
“皇上,嫔妾正有此意呢,嫔妾和林更衣交好已久,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她踟蹰了一会儿,轻轻一甩帕子,道:“哎,也是嫔妾心直口快惯了,产房毕竟污秽血腥,嬷嬷宫女、医女一大堆人,人去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难免会惊扰到林更衣,依嫔妾愚见,嘉妃娘娘就不必踏足此污秽之地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用眼睛余光打量着皇帝和方景颐的神情。
却见皇帝皱起了眉头,似是有些不悦。
杜蘅芜心里一下子布满了阴霾,皇上就这么护着方景颐么,一句话都说不得她,她又不是什么瓷娃娃,说一句就能碎了不成,有什么金贵的。
她又看向方景颐,方景颐面上擎出一个四平八稳的笑,语线竟很赞同,有若春风徐徐:
“蒨充仪说的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人多了难免惊扰了林更衣,就依你所言,你带着皇上、皇后和本宫等一众姐妹的挂念进去看看吧。”
皇帝面露赞许之色,冲着方景颐微微颔首道:
“嘉妃一番好心,蒨充仪就带着她的一份心意去看看吧,告诉林更衣,朕和皇后也挂念着她呢,若她能平安产下皇子,就晋封她为三品嫔位,容许她亲自抚养皇子。”
杜蘅芜道:“是,嫔妾省得。”
她沿着抄手游廊一径走去,廊下几只黑白分明的乳燕绕着廊柱飞来飞去,又朝着大青砖地面掠去。
“瞧着要落雨了。”
远望那天边,果然已经积起了一层黑云,浓的浅的,深的淡的,一一垂下天幕。
眼下这方皇城上空还是瓦蓝的一片天,澄净的如同琉璃瓦。
过不了一会儿,阴云浓郁就会笼罩住整座皇城。
杜蘅芜加快了脚步。
到了偏殿门口,围着一圈的太医,正争辩着什么。
她不耐烦听,一下撩起绢纱帘子,进了里屋。
喜鹊梅登大屏风后面,床上躺着不停挣扎的林更衣,床边站着两个接生的嬷嬷,床头罗汉榻上坐着侧着身子的婉妃。
林更衣还在叫,但声音里已经没了力气。
她攥着被子的手也慢慢下滑。
接生嬷嬷十分焦急,“小主,加把劲儿啊,孩子的头已经要出来了!”
杜蘅芜咳了咳嗓子,提高了音量,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就连躺着的林更衣,都偏了偏头。
“林更衣,皇上嘱咐本宫过来看看你,皇上开了金口,平安生下了皇子,就晋封你为从三品的嫔位,准许你自己抚养小皇子,你可别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厚望啊!”
林更衣正是焦急疼痛之时,她身上的汗水把衣服、鬓发全部打湿,成了水里捞出来的人儿。
看到婉妃进来,她那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了,心中那些杂念和固执纷纷打着旋儿,让她根本没办法使劲儿。
她在害怕。
一直到蒨充仪进来,先是斜睨了婉妃一眼,再是出口说出皇上的许诺,林更衣的力气又回来了。
她张着嘴大口喘气,磕磕绊绊道:“嫔妾知道了,嫔妾不敢辜负皇上的恩典,嫔妾正在用力呢,啊……啊……”
三品的嫔位,她自入宫就没敢想过。
这已经是一宫主位了。
只要生下小皇子,她的位份就不止于此。
看到嘉妃娘娘了么,那些荣宠加身、富贵至极就是日后的她!
皇上这一番话,加上林更衣一脑子的臆想,比灌了一肚子的汤药、含了一嘴的千年人参都管用。
林更衣斗志重新燃起。
婉妃长眉一锁,一张脸上阴森可怖起来,尖声问道:“蒨充仪,你来做什么!”
她正跟另一个接生嬷嬷说着话呢,杜蘅芜突然进来,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去。
就算杜蘅芜什么都没听见,她只要进来了,一双眼死死盯着这里,下面安排好的事情还怎么做?
因此她的口气十分不善。
言情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