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为你千千万万遍
一年一度的班主任研讨会,不出意外,每年都在单海中学举行。
但今年例外,因为单海中学在这一天,要接待来自英国的交流生,预计可能无法两头兼顾,就把今年的研讨活动,放在新湖中学举行。
新湖中学地处历史文化保护区,是除了单海中学和单海二中之外,在单海排名第三的名校,一进校园,山水亭台、楼阁轩榭、树木葱茏、青草依依,满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人文气息。
在新湖中学,教师不论男女老少一律被称为“先生”,世代传承,自学校开创之初一直延续到今。
学生见到老师,鞠一躬,道一声“先生好”,老师也鞠一躬,回一句“同学好”,有时候,老师也主动和学生打招呼,学生一躬,老师一躬,平等互重,其乐融融。
“先生”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和优美的校园环境,相得益彰。
相比之下,按部就班的研讨活动,就显得有些枯陈乏味,于是进行到一半,记了几页笔记之后,中途逃走,飞驰在新湖中学美丽的湖边,感觉和以前读书的时候翘了课一样,虽有一股负罪感油然而生,但更多的是,难以言表的激动和愉悦。
研讨活动,我是和达子一起来的,有他给我签到掩护,我尽可以放心地在校园里游荡。
新湖中学西校区依山傍塔,东校区挖湖造阁,山名“锦鸡”、阁叫“报春”,塔曰“文笔”、湖作“华砚”,于是就有了“锦鸡喜报春,文笔蘸华砚”。
东西校区承古萌新浑然一体,求真厅、先生居、汗牛栋、授智楼、明德堂等历史人文景观和建筑楼群,浓郁的文化底蕴与清新的现代气息融会贯通扑面而来,总让人萌生好好做个“文化人”的感觉。
正当我纵情游览美丽的校园,沉浸在深厚校园环境的人文气息之中时,电话响了,我拿起手机,是安冉打来的。
“元尹,快去医院!我现在收拾一下,马上出门,我们医院见!”
安冉的声音清澈冷冽,总给人一种不慌不忙的感觉,但即便是这样的声音,也难以掩饰她的惊慌失措。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又补充道:“你看一下新闻,有个心理准备,视频我发到你手机上了。”
我打开手机的时候,已经满世界的单海西高速匝道,发生槽罐车爆炸事故的新闻。
而安冉发给我的视频里,一片电光火花,浓烟滚滚,附近居民楼大面积塌方,沦为废墟,死伤无数,伤员被抬出来的时候,或大面积烧伤或被砸伤,血流不止,现场犹如世界末日。
我不敢想象,他们当时经历了怎样的惊恐、绝望,甚至是死亡。
以前,看到这种新闻,虽会心痛会难过,但感慨三分钟,依然乐观地认为,那都是别人的故事,那些意外离我还很遥远,直到我看到视频里,出现了我爸的那辆大卡车,我再熟悉不过的大卡车,颜色形状车牌号,确认无误,那就是我爸,车的后轮已经起火,火势渐渐蔓延,然后视频戛然而止,我把视频倒回去,放到最大,但还是看不清驾驶座的情况,视频应该是后车的一个行车记录仪拍到的,但距离太远,只够辨认出,那是我爸的车。
我放下手机,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漫天的乌云,遮天蔽日,如兵临城下,触目惊心。
早上,我是搭达子的车来新湖中学的,我用尽全力拼命地奔跑,但跑出校园许久,也没能遇上一辆出租车,渐渐地我能感受到,时钟的每一次指针摆动,似乎都能在我的胸腔里掀起巨大的海啸,但我不可以停下。
我爸,一个普通的男人,经历了普通的前半生,我曾经盲目地相信,他也会有一个普通的后半生,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潦草收尾。
怎么一转眼,他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了呢?
席慕蓉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见面的,于是你暂时放下或暂时转过身,可惜有些人就这样,一别经年,再难相见。”
这两天,学校的事情很多,每天忙到凌晨1点以后,回到我那个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贴上床就能睡着,算算日子,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回家了。
那天,我帮他挑完过期的药,吃完饭,忽然心血来潮,给了他一个拥抱,说:“爸,后会有期,改天再来看你。”
可是,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在了,残酷又现实,明天和意外,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谁的脚步更快。
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声“后会有期”,不再是来日方长,而是后会无期,那个出门前的拥抱,会成为之后回忆起来的,最后一个拥抱。
哪有岁月静好,人生多是世事无常。
我到医院的时候,安冉还没有到,急诊室、ICU、脑外科、普外科、烧伤科,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来来往往,人满为患,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病人,我都迫不及待地去辨认,一次次的紧张又期待,再一次次地失落又庆幸,渐渐地我感觉无奈、无力、无助,甚至是窒息。
此刻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啊,就像我回到2006年那样,可是,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吗?
我爸喜欢吃猪脑花,但他总是舍不得吃,非要等到一个特别的日子再吃,可是,只要是你活着的日子,每一天都很特别啊。
然后一件满是血渍的白大褂在我面前停下来,我抬起头,是傅迎,他摘下口罩,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问:“怎么了?你有亲戚朋友受伤了?”
我站起来,可能是因为体位性低血压,也可能是情绪太过激动,脚下忽然失去知觉,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我不得不把眼睛闭起来。
他把我扶到旁边的长椅上,说:“元尹,这样,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有事喊护士,我现在要抢救,必须马上走,有事给我打电话,晚点有支援的医疗队过来,一有空,我就来找你。”
我想说,我在找我爸,他叫元宗武,是一个60岁左右的年轻老头,如果你看见他,请务必告诉我。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跑远,他真的很忙,急诊室外面,还有很多伤员排着队等着抢救,但医院现在只来得及先救治重伤员,里里外外哭喊声一片,犹如人间炼狱。
“元尹,怎么样?大哥呢?”我睁开眼睛,是安冉来了,她一边扶着我,一边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大哥,没...”
我摇摇头:“没找到。”
她松了一口气,把我的头靠在她肩膀上,说:“没事,可能伤员太多了,还在送来的路上,我们再等等,而且...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安冉,都这样了,我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
“我妈去世的时候,其实我也没哭。”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时,所有人都哭了,除了我。也许悲伤太过巨大,只觉得一场兵荒马乱彻底结束了,她这个与敌军奋战到底的将军,战死沙场,而我这个副将,劫后余生,我们同进,她却没有与我共退。我只觉得生气,但就是哭不出来。”
我抬起头,抱着她,终于哭了出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爸,他会死。”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死了会怎样,我望着窗外,大概就和眼前的大厦倾倒下来一样吧。
“元尹,你要坚强。”安冉摸着我的头说。
平静片刻,我看着椅子尽头的绿色小木偶问她:“安冉,你妈妈生病的时候,你知道她随时可能会离开你的时候,你害怕过吗?”
安冉继续摸着我的头说:“我妈妈生病的时候,她40岁,我10岁,她走的那年,她42岁,我12岁。我不是生病的那一个,却也如同面临浩劫,胆战心惊地陪她度过那时而充满希望又令人绝望的两年。”
我好像忽然明白,这个医院走廊上,椅子尽头的绿色小木偶的作用了,也许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那些陪在生病的亲人身边的人,不那么孤单也不那么绝望。
她也把视线移到绿色小木偶上,说:“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我爸阴沉着脸,把我叫到楼底下,跟我说,冉冉啊,你现在也不小了,想跟你说点事,你妈她...做了检查,可能是肝癌。我的脑子有点空白,我不知道肝癌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癌这个字,相当于死。我爸又说,你一会儿,别上去了,出去走走,你妈那么坚强,别在她面前哭。于是那天,我去朋友家,哭了一下午。自那以后,我每天都要彩排一遍离别的场景,我很害怕她在某一个不经意间就会离开我,很害怕很害怕,但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要假装,假装很勇敢,假装相信她会好起来,假装一点都不怕。”
可是假装,太难了。
这时又一个伤员被推过来,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病人伤得不算重,但背上有一个大窟窿,血一直在流,他一直痛苦地在呻吟,很快就被两名护士往烧伤科推。
“没事,再等等。”安冉安慰我说。
“嗯,可是,我恐怕做不到你这么好。”我接着上文说。
她摇摇头说:“我做得并不好,后来我才知道,她也在假装,她每天都在假装她很好,假装自己还能抗,还想活,还想再努力一把,还很坚强。我总以为,她的手术成功了,就能活下来,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之后的那两年,是死神给我和她最后的相处时光,我妈不善言辞,却在这两年里,用尽力气跟我告别,一直以来,做得很好的人,都是她。”
然后回忆就像雪花一样,从四面八方飘来,我爸也是,他也是一个很善于假装的人,假装他不累,假装他很好,假装根本就不需要我担心。
“那你...现在还会想她吗?”
她想了想,说:“嗯,我到现在都会在想,她要是还在,我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她要还在,会不会喜欢元炫植?她要是还在,会不会和大嫂一样,帮我带孩子?她要是还在,该多好啊!但是,她不在了,我的生活从此,一半明朗,看透世事,一般阴沉,满是遗憾。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把这一半的阴沉,埋藏起来,然后继续生活啊。”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乌云渐渐散开,天空也变得明朗起来,然后就看见植子拨开拥挤的人群,朝我们走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很有力量地一手抱住我一手抱着安冉,说:“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我忽然觉得很安心,植子现在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他就像顶梁柱一样,为我们撑起了那片,即将塌下来的天。
“植子,我妈...她知道了吗?”我忽然想起了家里还有一个女人,我妈现在一个人在家。
植子松开我们说:“放心吧,瞒着呢,只要她不看新闻,应该没问题。”
我妈到现在用的都不是智能手机,只有到晚饭的饭点才会打开电视看单海新闻,在那之前,应该都瞒得住,而且安冉把我小堂弟交给她了,她现在应该忙得没时间看新闻。
“大哥呢?还没找到?”
我点点头:“植子,谢谢你!”
“谢什么,他是你爸,也是我哥。”他顿了顿,拉着我和安冉坐下来,又继续跟我说,“小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汽修吗?”
植子那时候坚持要从二中转去职技校,其实理由一直都不明朗,我只记得,那是植子唯一一次很执拗,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那也是我爸唯一一次跟植子生气,气得摔碎了两只盘子,而且一连两天都没跟植子说过一句话。
“为什么?你不是说,因为忽然想学,就学了吗?”
他转头看着我说:“因为我哥。因为他的车子总坏,他总是仰卧在地上,钻到车子底下,弄得满身油污,但还是修不好,那时我就想,如果我会修车就好了,我就可以帮他了。”
我现在回忆起来,植子学了汽修之后,我爸的车似乎都是植子亲手修的,我爸的车子,风年残烛,三天两头就出毛病,植子就三天两头帮他修。
但是我爸,也许永远都不能知道这些了。
“你学汽修,上职高,难道不是因为担心,你比元尹先上大学,你们家的钱就不够元尹上大学了,才决定...”
植子忽然目光锐利地打断安冉,安冉反应过来,改口道:“不是元尹,我说的那些...就是,我的猜测。”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傻子,其实植子,很早以前,就为我撑起了一片天了,但我浑然不知。
植子从二中转学那时,正好是我决定走艺考路线的时候,参加艺考,无论是培训的费用,还是之后上大学的费用,都很贵。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时我们家的经济情况,其实很难支撑起这些费用,或者说,我想过,但我不愿面对。
而植子,已经付诸行动,他转学去职高,他提前毕业,提前赚钱,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
我去上大学的时候,植子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薪水,一分不少,全部都给了我,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把这些钱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有多骄傲,得意洋洋又喜气洋洋地说:这是小叔赏给你的生活费。
他是我小叔,但他也只是一个,才比我大了一岁的少年,如果我们两之间,只能有一个人上大学,以植子的成绩和能力,显然比我更适合上大学,而且,一直以来,其实他都很介意自己没有上过大学。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我又愧疚又生气。
然后他就把我揽到怀里说:“小尹,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我抬起头,讶异地看着他,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早就发现,他不是爷爷的儿子了?
“别这么看我,这么众所周知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他云淡风轻地说。
是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是茧茧,一直和程英桀住在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小区里,姑且能发现事情的真相,何况是植子,他生活在农村,邻里街坊,每一堵墙,都透风。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试着问他。
“不记得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了。”
植子其实很早熟,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因为别的小朋友说植子不是我小叔,就把人家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其实植子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只是茧茧看到领养证明的时候,尚且如此,而植子,他那个时候,还那么小,他知道一切,他要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每次我逞完英雄,他还要帮我收拾残局,他该多辛苦啊。
我一直以为,我很爱植子,我知道,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直把他,当成是我的亲人。
可是,我的爱,和植子比起来,简直太肤浅。
一直以来,为我,为我爸,为这个家,付出一切,“为你千千万万遍”的那个人,是植子。
正当我趴在植子的怀里,后悔愧疚,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模模糊糊地,有一个身影,忽然出在我的视线里,我一边抹净眼泪,他一边朝我走来,越来越近,然后他抱住了我和植子,用他那双一如既往粗糙的大手。
我爸,他没有死!
植子刚刚一直很平静,看到我爸没事,反而哭了:“大哥,你去哪了?”
我爸就像个孩子一样笑了,揉揉植子的鸡窝头说:“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事故发生之后,我就下车了,但下车之后,看到有个人伤得很重,那时候医疗救护队,还没到,我就当了回司机,把他送到医院来了,但他家人一直联系不上,就等到了现在,只是我的车和我的手机,都...”
“没事,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没事就好。”植子抱着他说。
活着,比什么都好,劫后余生,更能体会到这种好。
我说:“爸,今晚我回家吃饭,给你做猪脑花。”
我爸第一次那么爽快地答应,点点头,说:“好,葱姜蒜,都多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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