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原因理由
开学第一天,高一高二晚自修取消,下午第三节下课铃声一响,程英桀就迫不及待地捡起桌子底下的篮球,准备奔赴篮球场。
省省背上书包,敲敲我的桌子说:“尹尹,我先走了,明天见!”
我点点头,但我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16岁的省省,忽然有点伤感,目光跟着省省飘出窗外。
然后就看到英颂学长正气凛然地站在教室后门,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黑色T恤外面套着校服衬衫,浑身都散发着书香门第世家公子那种满腹经纶、温和斯文、正统贵气的气质。
“阿桀,你过来。”此时程英桀正抱起球,但还来不及逃离教室,就被程英颂截住。
程英颂就这么站在教室门口,就有一种长兄为父的气场,一阵风吹来,掀起他的衬衫下摆,胸前大红色的单海中学校徽在阳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耀眼。
单海中学的校服以胸前的校徽颜色区分年级,这一届的高三是大红色,高二是水蓝色,而我们高一是最丑的土黄色。
程英桀把球藏到身后,做作地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哥,你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柚子都和我说了,你这分班考是怎么回事?”程英颂兴师问罪道。
然后他就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老李这人也真是,怎么还学会告状了。”
“阿桀!”
虽然程英桀和程英颂是堂兄弟,长相上有相似之处,但气质上,程英颂要正派得多,所以他两站在一起,天然就有一种,正义的哥哥在教育犯错的弟弟的意味。
“好好好,我错了。”程英桀放弃挣扎。
“你别急着认错,还是先想想,今晚婶婶打电话过来,要怎么交待吧。”
程英桀就半是撒娇半是无赖地蹭蹭程英颂的肩膀,说:“哥,你就放心吧,我妈那,我会交代的,你不批评我就行。”
“你怎么交代?”
“考前焦虑,心态崩塌,考试失利,怎么说都行啊。”
程英颂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从小到大最好的就是心态了。”
然后程英桀就开始推搡他:“哥,你下午还有课吧?要不,先回去,别耽误了你学习。”
程英颂现在高三了,确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
“说最后一句!”
然后程英桀就恭恭敬敬地等着他的最后一句。
“你同桌是女生?”
虽然他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我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侧过身,假装没听见。
然后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才传来程英颂很放心的声音:“奥,这...应该...没什么问题,那我走了。”
不是说好,就说最后一句的吗?
所以,我是长得有多安全?就因为他的女同桌是我,所以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我就是憋屈。
这就好比一株白菜,你们可以不买我,但你们不能嫌弃,因为我是一株要面子的白菜。
然后我就趴到旁边的大理石台面上,希望通过冰冷的大理石,给火热的脸和不甘的心,降温。
但是,大理石台面还没有被我焐热,我还没彻底凉下来,就有人在后面拍我,我知道,肯定是程英桀回来了。
可我刚丢了面子,没力气回头,也不想理他。
然后他又拍了我一下,真是岂有此理,我手受伤了,刚刚心灵也受伤了,竟然还欺负我。
但是我一转身,发现拍我的,竟然不是程英桀,而是李宥。
可能是我刚刚转过来的时候,表情有点凶,他就一副犯了错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没事吧?手...还好吗?”
我以为,从那次北京回来之后,即便再见面,我也可以淡然地把他当个普通的陌生人。
但是,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即便我现在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个陌生人,我也无法把他当成是陌生人。
很多事情,即便重来一次,结果好像,也是一样的。
虽然我知道,我们未来的结局,但还是心甘情愿地重蹈覆辙。
“给我看病的医生,是首都医科大学毕业的,技术特别好,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我说。
他就放心地点点头说:“奥,那就好。”
我特意给首都医科大学加了重音,强调医生是他的校友,可我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任何的波澜。
也许中午的时候,是我多虑了,他不知道未来,他就是这个时空的李宥。
“老李,我中午吃太撑了,出去消化消化,元尹就拜托给你了。”程英桀在门口朝我们挥挥手,兴高采烈地抱着球,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我忽然有点紧张,紧张...程英桀中午吃这么多,到现在都还没消化,还要剧烈运动,会不会胃下垂或者诱发阑尾炎。
李宥目送程英桀离开,然后低头在他那堆乱书中翻找,很快就找了一本活页演算本,推到我面前,认真地开始教学:“元尹,在你练习用左手写字之前,我先和你说说反字。”
为了避免太阳晒进来,我旁边的窗帘,上课的时候,就一直拉着,现在还没来得及打开,光线有点暗,我说:“学长,要不我们把窗帘拉开吧?”
他拿起程英桀的钢笔,打开笔盖套在笔杆上说:“我刚过来的时候,外面太阳还很大,会刺眼,对眼睛不好。”
“哦,谢谢学长。”
“别客气,你如果觉得光线太暗,我去开灯。”
“我...看得见。我是说,谢谢你教我写字。”
他愣了愣,特别仗义地说:“你是阿桀的同桌,阿桀是我兄弟,应该的。”
其实高一结束,文理分科的时候,我想过学文,如果我将来读护理专业,其实学文也是可以的,反正以我的成绩,很大概率也上不了临床医学专业。
但最后,在文理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选了理,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继续和程英桀坐同桌了。
程英桀曾经问我,为什么选理?我说,我舍不得他这个第一名的同桌。
但是,即便我有他这个第一名的同桌,学理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痛苦又折磨的过程。
物理化学,根本不是我努力了就能学得懂的,也不是程英桀鼎力相助,就能把我教会的。
无数个凌晨,因为做不出化学题解不出物理题,趴在书桌前,哭到抽搐的那种无奈和绝望,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也曾问过李宥,我该选理还是选文。
他说,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可是将来,对那时我的我来说,太遥远了,我无法预知将来。
我只知道,如果选文,我就要搬去后幢的五楼,以后我就很难见到他了。
而如果我还是程英桀的同桌,一日三餐,每日三次,我一定能按时见到他。
我也很难理解,我竟然只是为了每天都见到他,就可以让之后的两年,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甚至是不顾自己的前途。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也曾后悔过,但我要是选文,也许还是会后悔。
就像每次考试,不确定的那道选择题,无论怎么选,都会后悔,除非碰运气选了那个正确的选项。
但人生是道不定选项又没有标准答案的题,好像怎么选都不对,但又好像选什么都对。
他试了试钢笔,在纸上比划着说:“反字就是汉字的反面,因为我是左撇子,虽然后来改过来了,但思维上还是很容易呈现汉字的反面,但是对你来说,会比较难。你要打破平时写正字的局限性,笔划要跟右手相反。举个例子吧...比如,你的名字,元尹,这两个字简单,我们就先练这两个字,你可以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镜子里呈现出来的‘元尹’两个字。能...想象出来吗?”
我当然能想象出来,我5岁开始学画画,这种空间想象,对我来说,并不难。
但当我睁开眼睛,竟发现他的耳朵很红,窗帘拉着不透风,我想他可能是太热了,于是我还是把窗帘拉开了,反正我已经近视了,眼睛还能不好到哪里去。
然后夕阳的余晖照进桃园的天井,斜进一楼的窗户,洒到我的课桌上,阳光照着他的侧脸,他还是那个一到阳光下,就会闪闪发光的少年。
他朝窗外看了看,目光很快又回到本子上说:“这样吧,你先看我写一遍,你再写。”
李宥的字很好看,左手写字的姿势也很好看,笔尖触及纸面,一个个有风骨有灵魂,灵动俊逸的字,横空现世,我愿意就这样静静地,看他写一下午的字。
程英桀说得对,我就权当欣赏了,欣赏他写字,欣赏他写的字,都不亏。
但是,我的字本来就谈不上好看,虽然我真的很想写一手好看的字,现在用左手写,就更不忍直视,形状怪异,七倒八歪,看着像小学生的字体,可能还不如小学生,毕竟我小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市里的铅笔字比赛,和南羽昆一起。
但他并没有一丝一毫嫌弃我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让我临摹,在我临摹的时间空隙里,他把程英桀的那堆书,按照只有他和程英桀知道的规律摆好。
其实,当年我有试着帮程英桀整理过,他那堆堆积如山的乱书,但当我劳心劳力地给他整理完,没想到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感恩戴德,还一直抱怨找不到东西。
因为,只有老李给他整理的书,他才能找得到东西,后来我就再也没碰过他那堆乱书了,谁爱理谁理。
李宥整理好,顺便帮他擦了一下桌面,回头问我:“写得怎么样了?”
我收起笔就趴在本子上,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写着写着就开始写“李宥”,而且还一直重复了好多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了:“起来吧,我看到了。”
我就很好奇,明明他学习那么好,为什么视力还这么好?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他很负责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很给面子地评价道:“写得挺好。”
我忽然觉得太阳还真挺大的,晒得我两边的脸颊,都有点发烫。
“元尹,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名字还挺搭,元尹李宥(原因理由)。”
读书的时候,我没有在课本、作业本、时候卷上写名字的习惯,因为能少写几个字就少写几个,反正大家都会写名字,每次发作业,剩下没人要的那本,就是我的了。
当年,我第一次问他数学题的时候,他看着我试卷上,名字横线栏上空空荡荡的留白,强迫发作,非要帮我写上,我同意了,但他大笔一挥,想都没想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反应过来之后,又把我的名字补在后面,然后拿着试卷端详了半天之后,也是这么说的:元尹,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名字还挺搭。
我说,是啊,挺搭的,是近义词呢。
我忽然就舍不得把他的名字划去了,然后他拿起修正带,就修掉了自己的名字,干干净净的,在我试卷上,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嗯,是近义词呢。”我说。
“那你以后叫我李宥吧。”
可是我们才认识第一天,他比我高一级,而且还是重点班的学长,对16岁的元尹来说,是需要敬畏和尊重的前辈,怎么可以直呼其名?
然后,他忽然站起来,说:“先休息一下吧,字要写得好看,需要多加练习才行,急不来的,我们现在调整一下左手持笔的姿势。”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从后面握住我握笔的手,说:“笔杆和纸所形成的角度与用右手写字时右手持笔时的方向和角度都一样。笔在前方,笔杆向右倾15-20度。这个角度很重要,掌握不好就很难写出一手好字。”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还有他的呼吸那种鲜活的气息和温度,只是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很僵硬。
“不要僵硬,笔握得别太紧,松一松,再往后倒倒。”
但是,我还没按照他的指示把笔松一松,程英桀就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大为惊讶地说:“你们?在干嘛!”
然后我就彻底把笔松了,李宥在我之前已经把手松开,钢笔就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程英桀就摸摸后脑勺,开始一通胡言乱语的解释:“对不起,老李,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
李宥一点都没有要好好听他解释的意思,把钢笔捡起来,然后在演算本上试写了几个字,确认笔是好的,才放心地交还给程英桀,说:“笔挺好用的,还好没摔坏。”
万幸没有摔坏,钢笔是我送给程英桀的,为了感谢他送我去医院,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趁上菜时间,去隔壁文具店随便给他挑的,算是礼尚往来。
然后程英桀把钢笔插在李宥校服的胸前口袋,慷慨地说:“那送你了。”
但这我送他的礼物啊,虽然我是随随便便买的,但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当着我的面,就转手送给别人啊。
“我不要,你自己用吧。”李宥拒绝道。
“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程英桀坚持道。
他们推来推去好几个回合,然后李宥终于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既然用不着,你买它干嘛?”
“不是我买的,是元尹送我的。”
然后李宥把笔从口袋里拿出来,塞到程英桀怀里,说:“那我更不能要了。”
“李宥,是因为程英桀送我去医院,所以...”
所以,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程英桀转过身靠在他自己的课桌上,居高临下地看我,然后装模作样地跟我说:“元尹,这可是学长啊,怎么可以直呼其名,辈分不能乱,或者...你可以和我一样,叫老李,这样听上去,还是前辈。”
但李宥是没有架子又平易近人的前辈,跟南羽昆这种明明年纪不大架子却很大的前辈,一点都不一样,所以当年,他让喊名字我就喊名字了,毕竟学校这么大,学长那么多,谁知道在喊谁。
而且,我现在这个年纪,喊他学长,确实挺别扭。
李宥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说:“按辈分,你也得叫我学长。”
程英桀无言以对,终于闭了嘴,然后又开始阴阳怪气地说:“元尹,我觉得你这钢笔,不像是买给我的,倒像是专门买给老李的,适合他。”
我知道,程英桀写字从来不用钢笔,但是钢笔也不一定要用来写字啊,放着欣赏欣赏也不是不可以嘛。
然后程英桀又凑到李宥旁边,打开笔盖跟他说:“你看,老李,连笔尖的造型都是你常用的那种传统的外露瓦片形,除了你,谁会喜欢用这么老气又保守的钢笔?”
程英桀,你有没有搞错,当着我的面,吐槽我买的钢笔老气保守,还这么理直气壮是怎么回事?
“那既然你不喜欢,给我吧。”李宥终于不客气地说。
于是程英桀二话不说就要给他,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很真诚地征求我的同意:“元尹,可以吗?”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练过硬笔书法,但不知道是钢笔的质量问题还是纸的质量问题,总之每次一练字,钢笔水不是在纸上晕开一大片就是断墨断到我怀疑人生,反复折腾,最后手上纸上甚至是脸上都能蹭上斑斑驳驳的钢笔水。
可李宥用钢笔写字,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且高中的作业那么多,每一份作业每一张卷子他都要用钢笔书写。
如果说,我们交的是作业,那他交的一定是作品。
我想,这支钢笔如果在李宥手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我应该替它高兴。
所以当然可以,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谢谢!”
“谢谢谁?”程英桀追问道。
他这么郑重地说谢谢,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要谢谢的到底是谁?
但李宥最后也没说,他要谢谢谁,程英桀却忽然绽开一个笑容,对我说:“元尹,你送我们笔,那我们送你回家吧。”
不是“我们”,是我送给你,你送给他。
“不用,我坐公交车。”我说。
李宥把我们练过字的那几页活页撕给我,说:“一起吧,我们也坐公交车。”
单海中学的校门口只有7路公交车,他和程英桀住在碧园小区,7路车确实能到,但他们一直都是骑单车上下学的。
“我的车被你撞坏了,只能坐公交车了。”程英桀补充道。
我就想问:程英桀,我是金刚吗?比你的车还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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