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觉长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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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程家阳 这一段感情,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气。
楔子
她离开之后许多年,他做着同样一个梦,梦境里火舌妖娆,赤红的光线似大片大片的血,血色中混淆着浓烟,他在那片烟雾中四顾奔跑,灼热与浓烟令他呼吸困难,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找到她……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中他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不复她往昔的冷清,带着歇斯底里的恨意,她说,程家阳,你明明答应了我,为什么要反悔……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惊醒时,他满头满脸的汗,喘息声在寂静的暗夜里沉重而突兀,有冰凉液体滑进眼眶,他伸手拭掉,已不知是汗抑或是泪。
这些年,他沉溺声色犬马,让自己的生活热闹喧嚣,他一遍遍催眠似地对自己说,我可以忘记她,可这如影随形的梦境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从未忘记过她。
从未。

遇见傅琳琅的那个冬天,是岛城有史以来最冷的春节。大年初一,程家阳如往年一样在爷爷家拜过年后,代表程家去给住在同一个社区的傅爷爷拜年。走到五楼时,与人在转角处迎头撞上,那人来势汹汹,将他手中的礼盒撞掉,惊慌中他拽住对方的手臂,才避免与礼盒一起滚下楼梯。他欲出口的谴责在看到女孩的脸时倏忽止住,她脸色惨白,额头上鲜血直流,异常惊悚。
女孩甩掉他的手,转身欲走,程家阳再次拉着她,指着她的额头,“你受伤了,我带你去包扎。”他心头突突地跳,以为是自己把她撞伤的,新年第一天就见血,可谓十分不祥。
女孩蹙眉,不耐烦地低吼:“放手!”
他不放,坚持要送她去医院。
正僵持间,楼梯上有脚步声踢踏而来,程家阳认得那人,是傅家的大伯,他指着女孩怒喝:“你敢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女孩侧过头,嘴角微挑,轻巧却十分不屑地回道:“谁稀罕!”说完用力地推开程家阳,转身离去。
后来整个下午,程家阳都在想那女孩与傅家的关系。这个答案直到晚上终于揭晓,吃晚饭的时候接到傅子宸的电话,说请他帮个忙。
他再次见到那女孩。
“我堂妹,傅琳琅。”
“我哥们,程家阳。”
傅子宸为他们介绍。
程傅两家是世交,他却从未见过傅琳琅,细想一下,自然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傅家大伯的私生女。
傅子宸让他收留琳琅一阵子,她与父亲闹翻,发誓再不回去,在街上游荡到天黑,城市这么大,却找不到容身之所。最后她找到傅家人里唯一令她不讨厌的傅子宸,可他早被大伯下了警告,不敢收留她。而程家阳的父母这个春节都飞往美国去照顾刚生完孩子的女儿,程家没有大人在,收留她,再合适不过。
琳琅连谢谢也不说,只淡淡打个招呼,便跟着他回家。
路过一家药店时,程家阳指着她额头上依旧没有包扎的伤口说:“伤口很深,若不好好处理,会留疤的。”
她终于抬眼看他,见他一脸担忧,忽然笑了:“你真以为这是你撞伤的啊?别瞎操心了,就算留疤,也不会赖你的。”她摇摇头,转身,“走吧,死不了。”
十六年来,他从未见过对容貌这么不在意的女孩子,而她不以为然的笑容与语调,令他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丝心疼。他想,大概是因为同情吧。

半夜时分,程家阳被一声巨大的响声吵醒,第一反应就是家里遭遇了小偷,抄起墙角的哑铃,走到客厅时又听到一声痛呼自厨房传来,是傅琳琅的声音,提着的一颗心放下,去推厨房的门,却发觉被反锁了。
“傅琳琅。”
厨房里静了静,他敲门,又喊了声:“傅琳琅?”
门被打开,琳琅捂着手指出来,他还没发问,她反倒恶狠狠地喝道:“我说过,我不姓傅!”
她住到这里的第一晚,程家阳喊她的时候,就被她警告过,我不姓傅。说起这个字眼,一脸的痛恨。
程家阳也没在意,盯着她烫得通红的手背,又看了看被掀翻的汤锅与满地的狼藉,明白了怎么回事。迅速抓过她的手就往水龙头下送,琳琅很讨厌与人身体接触,想挣脱却到底大不过男生的力气。程家阳没好气地瞪她:“我可不想被你哥念。”末了翻箱倒柜地去找烫伤膏,可半晌也没找到,最后只得拿牙膏来救急。
傅琳琅一把抢过牙膏,“我自己来。”
傅子宸对他说过,琳琅个性有点倔,你多担待点。她何止是一点点倔强,简直十分难相处。她住在这里五天,同他说的话却不超过五句,每天早出晚归,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打发时间。
“你没吃晚饭?”他问道。
过了许久,她擦完牙膏,才懒洋洋地“嗯”了句。
程家阳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后,端出来一碗青菜鸡蛋面,品相不太好,但热气蒸腾里飘出一丝香味,琳琅确实饿极了,吞了吞口水,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便狼吞虎咽,才吃了一口又吐到垃圾桶里,眉头蹙起,“怎么这么咸?”
“呃,很咸吗……”程家阳满脸的期待变成尴尬,喃喃说:“我学着我妈的分量来放的呀……”
“你第一次煮面?”
程家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要不去爷爷家吃,要不叫外卖,从未自己下过厨。
“要不,我再去给你煮一碗,这次一定少放盐!”他要将碗端走,却被琳琅截住,她埋头,哧溜哧溜几下,面条去了大半。三两下吃完后,她抬头,抹了抹嘴角,“比我煮的好吃多了。”她将碗筷送去厨房,半途忽然转身,微微一笑,对他说:“谢谢。”
餐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影略昏黄,映在她的脸上,她额角的伤还未彻底痊愈,疤痕丑陋,他却觉得那个笑容,真好看。
对一个人喜欢的起始,很多时候往往缘于刹那间的心动,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惊心动魄。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寂静的冷夜,程家阳因那抹笑容,自此沉溺。
哪怕在那一刻,他对傅琳琅的一切,都十分陌生。

那碗面条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有点进展,但也仅仅只是傅琳琅出门或者回来时会同程家阳打个招呼,很多次他试图跟她交谈,却总找不到话题来开头。他只以为是她清冷沉默的性格使然,可有一次晚上她回来早,进门时手机正好响了,她急匆匆跑进房间去接,那通电话整整讲了近一个小时。
她出来时心情看起来很好,程家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坐过来,有话要说,却一副开不了口的模样。
程家阳将声音关小,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了?”
琳琅低了低头,然后终于下定决心地抬起头,说:“你可以借我点钱吗?”
见他一愣,她立即说:“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程家阳说:“要多少?”
琳琅说了个数目。
“这么多?”
“我会尽快还你的。”
程家阳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琳琅,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琳琅咬了咬嘴唇,沉默。
在他以为她不会说的时候她又忽然开口:“我要回一趟莲城,但我不想让堂哥知道这件事,帮我保密好吗?”
莲城是琳琅从前生活的城市,与岛城相邻,一个半小时车程。关于琳琅的事,后来他问过傅子宸,简单知道一些。十六岁之前,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从不知道父亲是谁。半年前,她的母亲因病去世,她怨恨了琳琅父亲一辈子,却在临终前,不得不将她送回他身边。
程家阳没有再问,第二天一早便到银行将那笔钱提给她。
他送她上了往汽车站去的公交车,望着她消失的身影,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似乎没有办法拒绝她。
他对她说,到了莲城就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报平安,可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琳琅的音讯。他清楚她不在意自己,可没想到却连朋友都算不上。
转眼便到了开学,报到时傅子宸问起琳琅,程家阳还得给她掩饰,接着又问傅子宸,琳琅怎么不用上学?
傅子宸说,她不太爱念书,所以先办理了休学。大伯在想办法把她送出国。
接到傅琳琅的电话已是半个月之后。
深夜,他做完习题打算睡觉,手机响起来,荧幕上闪烁的名字令他心生欢喜,迅速接起,那边却久久没有声音。
“琳琅?”
“怎么不说话?”
“傅琳琅……”
那端还是没有声音,却隐约听到细微的似是抽泣的声音,他更着急了,取过外套穿上,出了门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找她。
良久。
那边终于传来傅琳琅的声音。
“程家阳……”她果然在哭,声音断续,似是没有力气一般,“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车速已提到出租车的极限,程家阳却依旧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他从未有过这样急迫的心情,心里满满的全是担忧,恨不得有瞬间空间转移的魔法。
在莲城汽车站广场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这才发觉自己满头满脸满手心都是细密的汗,他遥遥望着路灯下那团蜷缩的身影,不知怎地脚步却忽然滞下来,慢慢深呼吸,让自己情绪平复一些,才缓步朝她走过去。
“琳琅。”他喊她,声音已尽量放得平静。
她抬起头来,昏黄路灯下,她脸上泪痕已干,眼睛微微红肿,头发凌乱,嘴唇冻得泛白。一丝心疼划过他心底,他想伸手抱她,却怕太过唐突,伸出的手势最终变成了搀扶,琳琅蹲得太久了,起身时头昏目眩,一个踉跄便扑倒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那晚他们没有返回岛城,程家阳将琳琅送往医院。她一天没吃东西,导致低血糖,又吹风着了凉,无可避免地感冒发烧。
折腾了一整夜,高烧终于在天亮时慢慢退下去。
傅琳琅醒过来时,发觉程家阳趴在她的病床上睡了过去,窗外阳光大盛,清晰地映照出他眼角淡淡的青黑。她再冷漠,这一刻心底也不禁涌上淡淡的内疚,可也只是内疚。虽然程家阳从未说过,但敏感如她,自然看出来他对自己的好感。所以在最难过无措的时刻,她打电话给他,她知道,哪怕再晚再远,他依旧不会丢下她不管。
说到底,是她自私,利用了这一份喜欢。
程家阳睁开眼,正对上琳琅打量他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去摸嘴角,以为自己睡觉流口水了。琳琅见状,忍不住笑了:“傻啊你。”
可不是,真傻。但也只有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才时刻注意着形象吧。
程家阳伸手摸了摸琳琅的额头,“退烧了。”又问,“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起身打算离开,却被琳琅拽住手臂。“程家阳。”
“嗯?”
“我有喜欢的人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但程家阳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她在拒绝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腔,她却再次开口,声音苦涩:“就算他不爱我,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再喜欢上别的人。”
“所以,不要对我好。”
程家阳压下心底的难过与被拆穿心思的尴尬,勉强扯出一抹笑,说:“说什么呢,你是傅子宸的妹妹,照顾你,是应该的。”他转身,“我去给你买粥。”
再回到病房时,琳琅已经离开了,床头压着一张纸条:我回傅家了,这段时间谢谢你。
他怔怔地握着那张纸条,第一次觉得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你付出一颗真心,对方就会接纳,有时候,你的好,会变成一种负担。
只是他没想到,琳琅并没有回傅家,她留在了莲城,在一家饭店找了份包食宿的工作。她换了手机号码,程家阳打不通电话去问傅子宸,才得知琳琅并没有回家。傅家大伯气急败坏地将傅子宸痛骂了一通。他并非真的对琳琅不闻不问,只是傅太太容不下琳琅,琳琅也不是好相处的主,家里三天两头的闹,他心烦,所以得知她借住在程家时,也就随她去了,只让傅子宸每个礼拜报告一次近况。
城市不大,可要找一个存心躲起来的人,却如大海捞针。琳琅的父亲从政,自然不会大肆宣扬地去找她,程家阳却无所顾忌,他在岛城与莲城的报纸都刊登了寻人启事,简短的一句话:琳琅,你的朋友程家阳在找你,速联。
可几个月过去,却无半点消息。其实他心里清楚,她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联系他。他这样做,只是给自己心里愈加浓烈的想念找一个出口。
是的,他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

再次得到傅琳琅的消息,已是盛夏,程家阳过完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他预想过很多个再见面的情景,却料不到会是在警局。趁律师去交涉的间隙,程家阳跟傅子宸一起去见琳琅。几个月不见,她瘦了很多,长发剪得短短的,染成了火红色,耳鼓上穿了好几个洞,整个一不良少女形象。
这么久未见,她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对傅子宸说:“哥,你让他把其然一起弄出去,否则,我也不出去。”
傅子宸脸色难看,声音里隐带怒意:“傅琳琅,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就为着那样一个人,你一而再地把自己弄进警局!他只会毁了你!”
琳琅也炸毛了:“什么叫那样一个人?傅子宸,我原本以为你不一样,可现在看来,你们傅家人都一个德行!”
“我们傅家?哈哈,既然这么看不起这个姓,你让警局给你爸打什么电话!噢,有难的时候你就姓傅了?!”
眼见着战火上升,程家阳赶紧拉住傅子宸,说:“有什么事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再怎么生气,也做不到真的见死不救。这次只是普通的斗殴事件,对方被殴打至昏迷,至今未醒。说起来挺严重,但傅家的律师手段了得,不过几个小时,傅琳琅与商其然便被保释出来。
程家阳终于见到他曾臆想过千百遍的情敌,商其然个子高挑,瘦削,帅气不羁。一头火红色头发与傅琳琅的同一色系,就连左耳鼓上的耳洞数也相同。
站在警局门口,傅琳琅毫不避讳地踮脚勾住商其然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上一个深吻,“等我,我会回来的。”
傅子宸脸色愈加难看,程家阳偏了偏头。
她转过身,走到他们身边,似是对傅子宸说又似是自语:“真没劲,他的条件就不能再新鲜一点?”
琳琅的父亲答应保释商其然,唯一的条件便是傅琳琅离开他。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样的交易。琳琅母亲去世后,她不肯回到傅家,却为救商其然而妥协。只是那一次,商其然被控涉嫌娱乐城的毒品交易,就算有傅家的律师做辩护,依旧被判了半年。
在傅家人眼里,商其然是不良少年,只会毁灭傅琳琅。可在她眼里,他百般不好,却依旧是她此生执著的爱人。
就好像她之于程家阳,就算她染了一头红发,穿那么多个耳洞,这些都背离他的审美,就算她当着他的面吻别的男生,她依旧是他心中放不下的执念。
琳琅又回到傅家,九月的时候,复学念高一,与程家阳傅子宸同一所学校。她将头发染回黑色,耳鼓上闪闪发亮的耳钉也尽数摘去,穿老土的校服,安静地上学放学。在学校里,除了傅子宸与程家阳,她从不与其他同学来往,只埋头学习。期末考试时,竟拿了年级第一,她父亲以为她终于收心懂事,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公寓。
她终于从傅家搬了出来。
搬家那天,程家阳去帮忙,其实她的东西不多,除了书便是衣服,连一只布偶娃娃都找不到。出租车离开傅家时,傅琳琅偏头对程家阳说,早知道只要装乖巧就可以离开,我何苦想方设法与他斗呢。又说,谢谢你呀,程家阳。
她是得谢谢他,这几个月,若不是他帮她恶补,哪那么容易拿到年级第一。
程家阳笑笑,心里却泛起苦涩。他很清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脱离控制是因为什么,很多个周末她对父亲撒谎说去程家找他帮她补习功课,而实际却偷偷跑到莲城去见商其然。傅家对他很放心,他帮着撒谎,从未出过问题。久而久之,傅琳琅最初的那点内疚也消失殆尽。
他常常想,她明明知道自己喜欢她,却还是毫不在意地利用了这份感情。
她真残忍。
可他却像个患了斯德哥尔摩症的病人,甘心受虐,只要她还在他的生活中。没有比这一点更为重要的了。

对傅琳琅有求必应的程家阳,唯有一次,没有答应她。
那是圣诞节前夕,她忘记带钥匙,进不了门。程家阳过来给她送备用钥匙,进门之后见她客厅里乱糟糟的,便帮忙收拾,那张诊断书就压在一叠报纸下面,琳琅从厨房端着两杯热水出来,想要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程家阳举着那张纸的手指微微颤抖,白纸黑字灼伤了他的眼,良久,他才望向她,满脸不可置信。
傅琳琅张了张嘴,最后镇定地在沙发上坐下,淡淡地说:“如你所见,我怀孕了。”
他耳畔“嗡”一声巨响,在那震荡中他听到她接着说:“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他终于回过神来,对她低吼:“你疯了!”
“我没疯,我很清醒。”她望着他,“这些天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要走了。既然你现在知道了,也好。”
“走?走哪去?”
“去找其然。”
“他知道了?”
琳琅摇摇头:“暂时不。”她声音低下去,近乎喃喃:“你说,我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会同我在一起了吧……”
刹那间,程家阳全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真蠢,认为能以孩子来抓住一个人的心。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琳琅阻断,她说:“家阳,我最后一次求你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又是那种清冷淡然的语气,她每一次求他,都是这样天经地义的语调,吃定他一定会答应她。那瞬间,委屈、愤怒、难过、以及不知名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想也没想,断然拒绝:“不好!傅琳琅,我不会再帮你,是,我是喜欢你,可我不会再帮你。”
他知道她的固执倔强,劝说无用,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望着她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或者让你爸爸知道这件事,你选一个。”
他知道她会因此恨他,可比之她会受到的伤害,一切都无所谓了。
话落,一个东西朝他砸过来,身后是傅琳琅愤怒的吼叫声:“混蛋!你们都一样!滚!!!”
第二天程家阳再来时,傅琳琅早已连夜离开了岛城。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神经质地笑了,笑着笑着便蹲下身去,紧紧按着胸口,那里面像是被重物狠狠压着,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最终,他到底还是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傅琳琅的父亲。
他闭了闭眼,认命地叹口气,这辈子,如果有一个人是他任何时候都拒绝不了的,那便是傅琳琅,只有傅琳琅。
他再次失去了傅琳琅的消息,但这一次,他不再期待能够在某个时刻忽然接到她的电话,以他对她的了解,只有在她难过无措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可越担心的事,总是来得越快。
小年夜,他接到她的电话,是一个公话号码,她的声音无比平静地从那端传来,衬着窗外烟花绽放的声音,虚虚实实好不真切:“对不起,我能找的人,也只有你了。”
他挂掉电话,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辆愿意去莲城的车,他在一个小旅馆里找到她,瘦得不成样子,双眼无神,憔悴不堪。
他站在门口望着昏暗灯光下的她,这就是他那么喜欢的女孩,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给她,可她却不稀罕,宁肯被另一个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怔怔地站着,一滴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第二天,他陪她去了医院。
他坐在走廊上,掏出刚买的一盒烟,点燃,狠狠吸进肺里,却被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原来人生中很多第一次的滋味,都是那么的大同小异。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抽第一支烟,都一样。
傅琳琅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他迎上去搀扶她,她忽然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肩膀耸动,无声痛哭起来。

回到岛城后,程家阳将姐姐家空置的老房子的钥匙偷了出来,让傅琳琅住了进去。房子临海,独门独户的三层小楼,环境幽静,很适合调养。
手术后,傅琳琅患上了抑郁症。很长一段时间,她蜗居在那栋房子里,足不出户。程家阳每天过去一趟,给她带些吃的,陪她说会话,可大多时候,都是他说她听,说着说着便发现她早就走了神。
她将自己的心打了一个结,那个结里面,只盘旋着一个问题——
我这么爱他,他为什么不肯爱我?
在医院走廊上,她抱着他无声痛哭,哭累了,她仰着脸泪眼婆娑问他,我这么爱他,他为什么不肯爱我?
她的语调与神情那么绝望,如同那一刻他的心。
是啊,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肯爱我?
他同她一样悲哀,永远都得不到这个答案。
但他却快乐这样的日子,这小小世界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不在这里。
可这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却也是那样短暂。五月份,傅子宸终于开口问他,神色郑重,他说,家阳,琳琅现在在哪里?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他刚想否认,傅子宸又说,商其然出事了,他杀了人。他一定会找琳琅的,因为她背后是傅家。而琳琅那个傻丫头,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帮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程家阳已跑了出去。
他找遍了三层楼,都没有看到傅琳琅的身影,几个月来,她终于肯出门了,可他却没有半点欣喜。
他喘着粗气,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掩面。
天渐渐黑下来,他始终坐在那,一动一动。终于,他听到铁门响动,他跑出去,院子里的人被惊着,欲逃跑,却被琳琅拽住,“其然,别怕,是自己人。”
她朝他走过来,还没开口,程家阳愤怒地将她拉出院子,一直拖到海边,放开她的同时,一巴掌已呼上她的脸颊,怒吼:“傅琳琅,你醒了吗!!!”
琳琅抚着被扇得通红的脸颊,眼中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归于平静,她微微偏头,说着不相干的话:“我从小就认识他,我们都没有爸爸,受尽了白眼与欺负,每一次,都是他挡在我身前,被人揍得满脸青肿。他有什么好吃的,总给我留一份。我来初潮的时候,他比我还惊慌,以为我得了重病,要死了,冰天雪地里将我从学校一路背到医院。妈妈去世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对我说,琳琅,不要哭……”
傅琳琅转过头望着程家阳,眸光中有水汽氤氲,她说:“家阳,我知道你喜欢我,你对我所有的好我都记得,我也知道我自己很自私,坏透了。可是,家阳,只怪我们遇见得太迟了。”
“而其然,他可以不爱我,但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我不会连累你,我们现在就离开。”
说完,她转身,手臂却忽然被程家阳拽住。
“你回去吧。我没有见过他。”他怕自己反悔,丢下这句话便匆匆转身离去,走出好远,听到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谢。”
他脚步一滞,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而绝望的笑,无论他怎么做,都只能换来一句谢谢,而非,我爱你。

接到那个电话时,程家阳正准备睡觉,那是傅琳琅打给他的最后一通电话,也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段话。
“程家阳,你明明答应了我,为什么要反悔!”
“我不会原谅你!”
“永远不会!!!”
歇斯底里的声音自话筒那端传来,他宛如置身梦境,还来不及回神,便只听到嘟嘟嘟的忙音。他握着话筒,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丢掉话机往外面跑。
当他赶到海边房子时,入目的是一片妖艳的火光,直冲天际。而门外,警笛轰鸣,叽叽喳喳的围观邻居被隔离在警示线外,消防车还没到。
他置身在人群中,整个人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不要命地往火光里冲,警察一不留神没拦住他,反应过来时,程家阳的身影已隐没在一片妖艳的赤红中。
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琳琅,琳琅!”
可回应他的除了漫天赤红的血色,便是呛鼻的浓烟。
一楼火势稍小,他跑遍了所有房间,都没有找到她。他试图上二楼,呼吸却越来越困难,楼梯全是木制,火舌自上而下,愈加猛烈,他却置若罔闻,捂着胸口冲了上去,下一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倒下去,整个人从楼梯上滚落。
他失去意识时残余的最后想法是,我要找到她,要找到她……
尾声
机场大厅。
走出闸口,程家阳一眼便看到等候在出口的傅子宸,他朝他走过去,两人以熟悉的击拳方式打招呼。
“欢迎回国。”傅子宸望着他完好无损的脸,故意开玩笑说:“万幸,跟以前一样帅气。”
程家阳笑笑,没有做声。
跟以前一样吗?
不,不一样了。
半年前那场大火,伤的不仅是他全身近三分之一的皮肤,还有五脏六腑。
傅琳琅与商其然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事故缘由是他们两人中有人故意纵火。程家阳知道是她,她真狠心,那样决绝,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带着对他的误解与恨意,永远地驻扎在他心底,此生难消。
傅子宸说,没想到你会回来升大学,以为你会留在美国呢。
程家阳淡淡说,异国到底比不了故乡。
因为,异国没有她。
可是,故乡也再没有她。
往后许多年,他谈了一场又一场似是而非的恋爱,那些女孩子身上,总有一些细微的地方,像极了她。所以他对她们好,花尽了心思,试图在幻象中将与她没有过的开始一一重演,可最后他发觉,他的心底永远有一个空洞,任何人,都无法将之填满。
后来他偶尔翻到一句古诗: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他终于明白这些年心底那个空洞永远也填不满的缘由,只是,他自嘲地想,他此生最初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拼尽所有力气去爱,将年少时最真挚的一颗心火热奉上,却换不来一个同心人,只得到这永生不灭的空寂与绝望。
他终于肯承认,自傅琳琅之后,他再也不会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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