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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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的将士都在议论停战的消息,期望单于能够早日醒悟:将士的心气已被大漠的凛风吹刮得干净,再征战下去,也不过是徒劳令士卒送命罢了,还不如早日班师,与汉军讲和。
单于若能醒悟,早就醒悟了,他只是对众王说:“汉军人少,我军人多,大和小的分别就好似鹰与兔一般,我已派智牙斯协防美稷,王庭的城墙坚固高深,刘备便是有一双翅膀,也飞不过瓯脱泉的落雕弓矢。”
于是继续围攻城寨,不过围攻的将士只在寨墙下引弓射矢,并不攀附刃战。因为这几日单于身体不适,整日枯坐在帐内,由左谷蠡王莫悦代为指挥,左贤王刘豹督战。左谷蠡王早已厌战,便对左贤王说:“这数日来,因刀剑而倒的勇士有几人?因饥渴而倒的勇士又有几人?城寨小而坚,本用不上这般多的武士,部族间生养一个男子多不容易,何苦白白在荒漠里蹉跎?不若暂且让南面与北面的勇士撤下,修缮营帐,好好歇息几日,也好应对接下来的战事。”左贤王年岁尚不及冠,但这些年濡染汉学,对单于所为也不以为然,他便将此事一口应下,任由左谷蠡王安排。
左谷蠡王便如言将南北的士卒撤下来,让战时出力做多的独孤部与栗籍部到北漠东部自行休憩,独孤力微等人得了命令,当日便牵着马缰去寻觅水草,连一片毡布也没剩下。左谷蠡王再将余下将士分为三班,轮流围困城寨,也不苛求各部急攻而下。前线的战士便也偷了懒,围困的守军连箭矢都用尽了,他们便只在城墙下放箭,多数人则趁机躺在地上歇息,仿佛在踏青游猎一般。
在这般光景中,于夫罗在帐中先是听闻瓯脱泉开城投降,一日后听闻汉军为呼厨泉发丧,又一日后听闻铁弗人倒戈,再一日听闻且渠人也全部归降了,如今八万军队正向朔方开进而来,距离大城不过三日路程。
于夫罗连大怒的情绪都没有了,他只感觉到一股浪潮正在远方汇聚奔涌,却又不止是浪潮,仿佛浪潮之下有无数愤怒的暗流在交织翻滚,誓要将他打个粉碎。他曾在大城内的这股叛军中感受到这股力量,但最终大且渠告诉他那不过是梦幻泡影,现在这种错觉也是泡影吗?他召开军议时,才失望地想起,连智牙斯也被汉军所擒获了。
诸王此次倒不再唯唯诺诺,但他们的建议大同小异,都是乞和。乞和的条件檄文也写得很明了,只论单于,余者不论,于夫罗对此冷笑不已,便将诸王遣散,与答谷等提拔的亲信商议,孰料答谷等人也劝说他道:“如今连铁弗人都在汉军中,我们在朔方又久战不下,士气低弭,如今两军人数相当,敌军将领刘备陈冲又常有知兵之名,如此看来,我军已落入下风,现在议和单于尚有余地,如若战败,便是十死无生了。”
这些话语在单于听来凉薄,他便也不再信任这些亲信,只留了刘豹在身边,也让他们统统退去了。他问刘豹说:今日城中进展如何?刘豹说:士卒奋力攻城,再有四五日就定然拿下了,于夫罗太息说:哪里还有四五日时间呢?而后他就躺在床榻间,闭门入眠。
但他睡得并不好。他一进入梦境,眼前便是呼利拔被山石磨穿的骨肉,鼻中嗅到呼厨泉被祭火灼烧的锈味,听到的是斡竿尺碎裂颅骨的脆响,在梦境茫然四顾,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色光点,将他团团包住,等他醒来时,天幕仍然昏沉,大漠黄土间的月弦格外清冷。单于忽然想起一句匈奴古话:死于斫刀弓矢之间才是英雄男子。单于往日不能理解,此时却有几分了然了。
于夫罗便下定决心要一决死战。
于是他再次召开军议,下令匈奴王侯整顿军队,明日便将离开大城,要与汉军进行一场决战。他对麾下的王侯说:这场大战将震动山河,便是不能成就他单于的武名,也要洒下他高贵的鲜血,让所有人都记得,他栾提于夫罗,是栾提氏的子孙,是生长在马背的天之骄子。
但众王侯神色怪异,他们面面相觑,口上答应着各自离去。于夫罗则害怕再沉浸到昨夜的噩梦里,他拉着长子的手,对他述说着先祖辉煌的传说,讲述西域诸城的宾服,讲草原上祁连山与天山的宏伟,再讲北海(今贝加尔湖)那湛蓝的宁静湖面,与两岸黄绿层叠的树海。
于夫罗在儿时坐在老单于的膝上,听阿父讲述祖先的英雄事迹和征服的辽阔大地,他至今从未去过,他也便从未对长子说过,但如今他是单于,刘豹是左贤王,他便用神圣的语调对着已是少年的儿子咏叹。
次日,惺忪间他派亲卫使者询问诸王的开拔情况。
折兰王负责西面,他回说昨夜城西有狂风刮过,军中器械尽数吹乱,不少事物落于流沙中,他还需两个时辰再行整顿;呼毒骨都侯负责北面,先贤骨都侯负责南面,他们回说将士干渴,正在莫水边排队取水,也需两个时辰才能再度出发;东面正是左谷蠡王负责,他倒是已经整顿完毕,但仍要派兵考虑城寨中叛军出袭;而在东北处休憩的独孤、粟籍两部则干脆没来,回使者说大军开拔后他们再行汇合,如今将士正在用膳。
单于气得睡意全无,只能让手下的国相、都护都去探查实情。除去东面以外,其余情景当然不属实,匈奴王侯们只得破费了些钱财,请单于亲信们帮自己美言几句,单于亲信也不愿与汉军大战,便私下串联一气,对单于说:“这些日诸王率部作战,早已精疲力竭,单于仓促之间让他们出兵,他们神思迟钝,自然做得不好,事情再紧急,也不能强使疲敝之众,单于还是让他们再歇息一日吧。”
单于寻思一番,也觉得确是如此道理,便让他们再休整一日,明日定然出军。
但他未料到汉军走得那样快。当夜,单于被刘豹从帐中唤出,在主阵的山丘间看到远处五里外的火光,火光漫山遍野,在灰黄色的大地间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在阴暗的灰色锅炉中骤然抽出一把炽热的锻刀,起初只看见那一线刀刃,而后看见红透的刀面,将整个黑夜都化为刀的锻水,生出股股蒸腾的热气。
单于一时非常惶恐,他从火光之中看出汉军严整的阵型与战意,自己此时断难抗衡。好在此时汉军又派来使者说:单于与护匈奴中郎将乃是戚家,本不该刀兵相见,但单于为政无道,便不能不大义灭亲,只是做人不可能绝情,如今单于军队阵型散乱,战而必败,白白辱没了单于的武名,他愿后退五里,等两日再与单于会战。
单于不料汉军竟是如此态度,一时也有几分感动,将腰佩的金丝腰带赠予使者说:这是赠以家妹成婚的礼品。又问亲卫前些日子杀掉的汉使尸首何在,当交予使者一并带回。左右低首为难说:那汉使已被喂了野彘,只剩下骨头了。尴尬之下,使者拿了腰带便告辞离去了。
单于知晓刘备陈冲秉性,说两日后约战便定是两日后无疑。单于松下一口气,他昨夜一晚没睡强撑到现在,此时更是头脑昏沉,他决心明日再整治不停令的王侯,今夜暂且睡下,靠上床榻不过片刻,他便沉沉睡去。
待王帐中传出单于的鼾声,一名亲卫小心拉开帐幕打探情形,见单于确实沉沉睡去,便回身向几名伙伴招手,一共四名亲卫跟了进来,他们手持麻绳麻袋与沾了水的帛布,两人在床榻上将单于手脚捆缚一处,一人果断将湿布塞进单于口中,另一人张开麻袋扔出其中的草人。
于夫罗还未发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被扔进一张麻袋中,他们又往里塞了些生肉填满麻袋,显示不出人形,又点亮王帐篝火,用草人做出伫立沉思状,完毕后四人便抬着单于跑出帐外。前后时间不超过半刻钟,当真是快如脱兔。
得手后他们乘上坐骑,沿路有人见他们抬着麻袋满面喜色,便问他们要往何处去,为首的亲卫面色不改,信口回答说:单于心情大悦,赏了他们一只野彘,他们正要到水边炙烤分食。单于军士都信以为真,放任他们离去。
等他们离了大营,四人都长抒一口气。他们解开麻袋,将单于从麻袋中拖了出来,见单于早已在麻袋中闷晕过去,亲卫们便洒些砂水在单于面孔,于夫罗才悠悠醒转,亲卫们都松了口气。
一人用斫刀抵在单于的喉头,低声说道:“单于若言,我等便与单于偕死。”于夫罗大为畏惧,不再敢喊叫。他便听着这些昔日仆从谈笑着,一路往东行去十里,将他带到汉军的大营前。
汉军值夜的恰好是高准,他一路上为陈冲引路,此时正在领汉军设置岗哨,他听闻眼前这名浑身腥膻的狼狈男子便是匈奴单于,不禁笑道:“单于走到活路上来了。”也不解绑,便拎着犬羊般将单于提到主帐。
一个多时辰后,刘豹进帐才发现事情不对,急忙下令全军寻觅单于,匈奴大军忙了一夜一无所得。破晓时,昨日的汉使去而复返,前来传话说,单于便在汉军军中,请匈奴诸王前往一叙。
于是大军汇合,匈奴全军归降,大城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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