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被禁止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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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吗?”教练在短暂的中场训话,“两个丢球都不应该!我不是针对你们中的哪一个,但是丢球了,大家都有责任。对方边路拿球,我们的防守阵型站得很稳,不用着急上抢的,自乱阵脚干什么?第二个球你们有交流吗?你看看外校的前锋,队友背身拿球,他会喊,会提醒队友,你们怎么一上场都哑巴了?叶芮阳,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今天怎么不喊了?” 他耷拉着脑袋,说送点球了,不敢跟队友说话。
“送点球就送了嘛!差点扑出来不是吗?你今天还打中横梁了呢,怕什么?比赛永远是这一秒和下一秒的事,之前的就不要再多想了。不可能全队一句话不说就踢完全场,还能把比赛赢下来,明白吗?都喊起来,别不好意思,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互相提醒,让队友知道,懂吗?李百川那个球,只要有人告诉他背后有人,他会处理得更好。不是吗?”
大家跟挨班主任骂的小学生一样,低头听她讲。
“听明白没有,说话!”她吼了一声,所有人立马精神了,纷纷说明白了。
之后她让穆铮和黄敏学多给阎希传一点球,足球是团队项目,不是两个人打点配合就能赢下来的。穆铮连连点头,还去跟阎希道了歉。
说实话,除了上半场开了两次球,我都没看到阎希在哪。
“教练,我不太舒服……”意想不到的声音,张涛涛这么说了,我们才发现他脸色确实不好。教练问怎么回事,他说可能是身体原因,没休息好。
我想起来他这两天在走读,没待在宿舍,好像是家里有什么事。似乎宿舍里没有他我们都察觉不到。
米乐有机会了,但他好像没多高兴。
教练让赵蕤送涛涛去医务室看看。
“柯柯,那个,我第一次和你踢比赛。有什么情况你就喊我,我也会喊你的。表现不好的话,你放心骂我,我脸皮还挺厚的。”上场前他这么对我说。我感到他是认真的。
但我真不怎么吼人的,试试吧。
下半场比赛开始!
“江元一中换人,换下24号张涛涛,换上22号米乐。”岳隐的声音又在广播里响了。随即是一阵快门声,她转换职务的速度真快。
下半场由外校开球,施振华和队友在禁区前沿尝试了几次传递,但我们增强了盯防,球员间的呼应也有了。在第一场比赛时,一直是袁逸空在喊,现在想来这样的球员真的必不可少。
没有传导出机会,施振华费尽心思地闪出一个小空当,打了一脚别扭的远射,球速很慢,我轻易地收入怀中。
“柯柯!”我听见米乐在右边路喊我了,他那里正好没人防守。二话不说,我像棒球投手那样把球甩给了他,右脚一接,他顺势把球往前一趟,带向前面。蒲云已恭候在那里了,依旧不动如山,他铁定是想趁米乐再靠近一点然后起脚破坏这次进攻。
“他有黄牌,突他!”教练在场边指挥。
蒲云还是没有上抢,把米乐逼停在了中场附近,李百川从左边跑来接引,示意米乐传球给他,重新组织进攻。
而米乐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李百川,也不在乎前面的蒲云。忽然,右腿奋力一摆,意想不到的蒲云没及时反应过来,球高高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了大半个中场,直接落向外校禁区的左侧。
此时阎希已经跑到了那里,外校高大的右中卫在后面追赶他。
阎希用左脚把球点了下来,中后卫判定他要传中了,急忙扑上去封堵。而阎希左脚一拨,球到了右脚的控制范围,中卫的这次猛扑让他再次落到了阎希身后。而其他的防守球员都没有到位,他有充足的时间瞄准,摆腿,射门,球像狙击手的一枚子弹,准确无误地越过门将,落入了球门右侧的网袋。
长传,停球,射门,一切都非常完美,几乎是职业赛场上才会见到的情景。这一粒进球宛如四两拨千斤,冷静、轻巧而优雅。隐身了半场的阎希像伺机而动的刺客,见血封喉。他进完球以后向看台跑去,淘气地吐着舌头,双臂交叉,比出两根食指,不知是模仿谁的庆祝姿势。
完成精确制导的米乐走到了我这里,像是来等待表扬的。我当然毫不犹豫地把他一把搂到怀里。
“给你厉害坏了。”趁这个机会疯狂薅他的头发。
“还行吧,跟你上场比赛的长传差不多。”他享受了几秒“头部按摩”,忽而提醒我,不要麻痹大意。
说得对。大家都在走回自己的位置,阎希特意跑到右路和米乐完成了一次生气满满的击掌,真是两个开心坏了的小鬼。下半场比赛才刚刚开始。
开场扳平比分使我们士气大振,大家的自信心得到了显著提升,拿到球更敢做过人动作了。穆铮和黄敏学开始有意识地和阎希配合,后者也心领神会,一点点构建与他们的默契。几分钟后的一次攻势中,阎希从右路接到了米乐的直传球,将球扫向大禁区弧顶。黄敏学跑到了那里接球,但前后都有防守球员在围追堵截。教练和队友都对他喊了拿住,但按照他的身板,很可能在高大对手的身体对抗下直接失去平衡,丢掉球权。
他像没听见一样跑到球的路线上,却没有接,球从身旁钻了过去。两个防守球员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而球还在轨道上继续运行,三个人侧后方的白色23号停住了它。
“漏得漂亮!”我听到明明的在喊。
故意一漏,让位置更好的队友接球,只有足够冷静和大局观极佳的球员才能这样灵光一现。
穆铮的身旁已没有盯防者,他在禁区外从容发炮,起脚远射,这次射门的质量和周末对阵理工时的不相上下,又是那种极具力道与炸裂感的表演。然而和上半场相似,他的重炮轰门砸在横梁上,饱满的皮球与钢铁的梁柱在电光火石之间的碰撞炸出一声轰响。外校的门将在看到球落下后估计都心有余悸。
但外校也不是等闲之辈,在经历了几次冲击后迅速摆好了防守的阵线。攻守态势发生转换以后,还能自我调整,从容应对,能与这样成熟的对手交锋实在是难能可贵。虽然大家都是初一新生,但毫无疑问一个月的训练让所有人都有了团队的纪律与章法。怪不得说踢球就像打仗,从场上的冲锋陷阵到排兵布阵,再到场外的运筹帷幄,确实让人着迷。
弦弦常说施振华是一个很会阅读比赛的球员,就是说此人善于观察场上的形势,能在比赛中摸清对方的战术与思路,及时决策,规避锋芒,重点打击弱项。
“一中的右后卫矮,你们起高球,起高球啊!”
他有意识地往米乐这里靠了。不过像米乐这样很有心气的小孩,你越想针对他的弱点,他一定会越强硬的。
“百川,你协防右边!”听到施振华的喊话,教练马上也在场边做出部署。
后场的长传果然来了,施振华扛着身后的米乐,想把球稳稳拿住。但米乐很聪明地卡住了他的身位,让他不能舒舒服服地接球和转身。背着身犹豫怎么处理时,川哥及时赶到,一脚把球踢出了边线。队友们也退了回来,外校不得不进入阵地战,去进攻我们垒好的防线。
“防得漂亮!”我不由对右边的两名队友喊了一句,一次出色的防守同样能唤起内心的激动。施振华远远望了我一眼,愣了一下神,随后笑了笑。
蒲云走到场边捡起球,准备掷界外球,广播响了:
“江元一中换人,换下33号柯佩韦,换上12号赵蕤。”
换我?上赵蕤?
我在球门前呆住了,明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腰,我才意识到自己要赶紧下场,不然还可能被认为在拖延时间而吃到黄牌。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下半场占优的情况下要被替补门将换下去。
场边的赵蕤换上了他的手套,跟我手套碰手套地撞了一下,显示出非常友好的队内氛围。相机该死的声音又响了,又多了张两人合照,估计还会被岳隐丢到她们社团的公众号上。
“踢得不错,我是想让大家都上去感受感受比赛氛围。”教练摸了摸我的头,我嗯了一声。
“柯柯,去感谢一下观众吧,刚刚大家给你鼓掌了。”岳隐朝我眨眨眼睛,边拍边说。
我居然没听见。
简单地走到看台那边,我举起手来拍了几下,向大家鞠了一躬,就赶紧逃回替补席了。我听到姐姐和徐牧在看台上的声音。
整个替补席上就我一个学生,其余几位是助教老师。他们对我点点头就继续紧张地注视赛场了,我半瘫在椅子上,看到赵蕤上场后一一跟防线的队友碰拳。
弦弦和我说过,当门将的一个好处就是占据主力后出场会非常稳定,基本场场首发并打满全场,不用担心被换下。
“要是换门将,大概率是因为首发门将受伤或被罚下了。当然有的教练会在点球大战前更换门将,作为一种战术。对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领先优势实在太大了,换替补门将练练,不过这就难免有点嘲讽对手的意味呢。”
然而我们没有领先,还是2:2,友谊赛也没有点球大战,我更是没受伤、没出太大失误,却真的被直接换下了。
我今天怎么这么想留在赛场上?是因为想和米乐一起踢满整个下半场吗?还是我太讨厌换下我的赵蕤了?
我到底在想什么?
“下半场补时3分钟。”岳隐播报完以后又端起相机去拍照片了。她也好辛苦,我今天对她不怎么友好,虽然没表现出来。
还有看台上的同学们,一直在为我们加油,但我下场时对他们都很敷衍。
“如果有同学或者家长来看我们比赛,赛后我们要一起去谢场哦。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们都要去的。不能忘记支持我们的人呀。”弦弦告诉过我。
我这人怎么这么糟糕。
刚刚是不是还想,要是赵蕤上场捅个篓子就好了……
“喂,解围,解围,门将不要拿!”教练在场边的大喊让我把目光投回了赛场,外校又起了一个高球,米乐和施振华都在追,作为门将的赵蕤也出击了,正冲向这个球的落点。
不好。我的心本能地咯噔了一下。教练喊晚了。
赵蕤和米乐迎面撞到了一起,谁都没碰到球。皮球落下,施振华轻轻松松地追上它,我们的禁区空无一人,明明跟叶老大还在往回赶,差着不知几个身位。
一切都来不及了。这种情况,刚入学的小学生都知道怎么处理,把球往空门里一推就行了。
他果然没有犹豫。把球打进是对对手的尊重。
球进了,门将和后卫配合的巨大失误。我望了眼场边的岳隐,她捂着嘴蹲了下来,忘了拍照。
“还有时间吗?”我问。
她看了表,闭上眼摇摇头。
唉。
我爸妈曾明令禁止我叹气,觉得年轻人不该这样老气横秋,不过两年前他们不管我了。然而这么沉重的叹息,我好像也挺久没有过了。就像对完全无法挽回的东西的叹息。我在替补席捂住了脸。
我没想到他真的失误了。说到底我不愿看到这一幕,不愿意。一瞬间的黑暗念头变成了现实,这太可怕了。这种愿望的满足让我不知所措,只发现自己多么恶毒。在弦弦退出我们的生活前,我似乎确实想过,如果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会过上怎样的生活。然后,真的只剩我一个了。
我要疯了。简直不能忍受自己原来这么恶心,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我听到终场哨响,观众席上喧哗混乱,有人在骂最后的失误,骂我们给学校丢人,骂中国足球水平实在太差了,看我们比赛是浪费生命。我听到姐姐和徐牧在看台上和一些人起了争执,叶芮阳跑过去帮她们,说有本事你们下来踢,下半场都压着对手打了,两个横梁,运气太差了,赢理工附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来骂。争执变成了人身攻击和对骂。语言暴力比肢体暴力更加残忍,我应该去保护姐姐的,可我在做什么?瘫在替补席的角落里,听到赵蕤倒在操场上,队友们围着安慰他,施振华和蒲云估计也在。他说他毁了队友一整场的努力,他在道歉,我在做什么?王教练应该也上去安慰他了,有老师走到我面前拍拍我,也跟着教练去了,我没说一声谢谢,甚至没看他们一眼。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柯柯,你还好吗?”
米乐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鼻子流血了。肯定是刚刚撞的。
此刻我只想抱住他,同时把眼睛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我又哭了。
我一定搂得很紧,像一个痉挛的病人,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米乐本来就很瘦小,被我抱住时似乎都听到了骨头碰撞的声音,我是不是差点把他揉碎了。他鼻子的血还没完全止住,蹭到我的脸颊上,潮湿和温热让我想抱得更紧一点。
我太怯懦了。
我绝对把他吓坏了。他肯定会觉得我有毛病,然后永远都不理我了。
“好点了吗?”他说起话来有点艰难,气快喘不过来了似的。我下意识放松了,他便接着讲:“咱们去谢场吧,教练让我们去的。你姐姐是不是还在看台上?谢完了场,咱们去医务室看看涛哥吧……”
我看见他的眼圈也红了,和他球衣上殷红的血污一样让我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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