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070.一片吐司：

三百年多前,康诺特大区，卡罗尔城近郊。 一场铁锈味十足的酸雨，刚刚才伴随着飞沙走石的飓风，刮过了龟裂的大地,成了压倒两旁黄石岩片最后的稻草,它们抵过了岁月无情的侵蚀,火山喷发的岩浆,却最终还是孤木难支，在一片苍凉中粉身碎骨。
年幼的路德维希，就是在它们滚落而下的声音中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抬手，摸向了自己前不久才被开膛破肚的腹部,强大的自愈力，在经过一晚上的艰苦挣扎后，已愈合了大半。
他竟然还活着。
他果然还活着。
路德维希躺在原地,仰头望着卡罗尔城外常年昏惑迷黄的天空，发现了自己活下去的真正原因在一棵肆意生长的巨型仙人掌旁,它的阴影恰到好处的遮住了少年路德维希不算高大的身子，为他挡去了大半风雨。
而路德维希的手上，至今还死死的攥着一个在他昏死过去后，试图吃了他的血肉好活下去的巨蜥。不过，它现在已经是他的养分了。
路德维希咂摸了一下口中的滋味，血都干了,却还是觉得很甜。他终是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就知道,他命不该绝。
他通过了“治疗师”的考验。
当初一起报名的,差不多有二三百魔,却只有他活到了最后，他真的从执掌卡罗尔城的沙克斯老爷手中，偷到了一片布里欧修。
虽然为了这个说白了就是一片吐司的玩意，他差点被生生炸穿半个腹部，命丧昨晚。但他还是觉得他吃到了全世界最好吃的面包。
黄金酥脆的外皮，蓬松柔软的内里，一口咬下去，满是甜蜜。那是路德维希长这么大，除了黑暗教会分派的救济食品外，第一次吃到正常面包，或者说是正常食物。他可太满足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哪怕就这样死去，也值了”的想法。
当然，他既然命大没有死去，那该死的就是其他人了
路德维希抬手，胡乱的狠擦了几下嘴角，那里的血迹已经混着黄沙都干痂了。
但路德维希还是想尽办法收拾干净了自己，至少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体面，这才爬起来，提溜着那个昨晚只是吸血、如今准备当午餐的魔炎巨蜥，前往了与“治疗师”约定的见面地点。
治疗师是一个亡灵**师的代号，在卡罗尔城的黑市鼎鼎有名，人人都想结交他，但人人又都惧怕他。
因为他手段残忍，翻脸比翻书还快，据说还是个精神不太稳定的疯子。
不能说每一个亡灵法师都是变态，只是路德维希认识的就没一个好人，尤其是治疗师。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当他来卡罗尔近郊招兵买马的消息传出来后，还是激起了无数人的争相报名。
因为如果说魔域是法尔瑞斯的法外之地，那以“民风彪悍、狠魔遍地”闻名的卡罗尔城，无疑就是法外之地的法外之地。城内已是人间地狱，城外还不如地狱。
在这里魔与魔兽的区别都不是很大，可大家韧性十足，凡能喘口气的生物，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下去。
活着走进卡罗尔城。
是的，哪怕是那么糟糕的卡罗尔城，对于城外的魔来说，已经是天堂一样的存在。在卡罗尔常年饱受风暴肆虐的城外，不是面黄肌瘦的老年魔，就是因意外失去魔力而如行尸走肉的“残疾”魔，再不然就是比他们状态还糟、形如枯槁的魔族幼崽。
路德维希便是其中之一，他给治疗师卖命，治疗师给他进城活下去的机会。哪怕对方真的是一个以折磨人为乐的神经病。
在卡罗尔城立足，是每一个强者显露头角的第一步。
也是路德维希的。
三百年后，明特尔大区，人族贝勒伊帝国。
路德维希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王宫之中，找到了那个已经被国王奉为上宾的治疗师。对方如今正躺在奢靡的套间之中，哼着荒腔走板的曲调，闲适的给自己的骨头刷油。
是的，骨头。
在魔域的时候，从没有人见过恶贯满盈的“治疗师”外貌，因为这家伙根本就没有外貌，他就是一具实实在在的骷髅架子，森森白骨，毫无血肉，比大多数把自己做成巫妖尸体的亡灵法师还要夸张。一双空洞的脸骨下，是只能看到金币和秘银的双眼。
不是所有的亡灵法师都是巫妖，但很显然的，巫妖状态是所有亡灵法师的梦中情身。
但治疗师是个例外。
这个疯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巫妖，他觉得他这种骨感派，和他们那些肉感派天差地别。据说他差点成为巫妖族的至尊巫妖，但因为希望把所有巫妖都变回骨头的丧病想法，以及不知道他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而最终反被巫妖族全大陆通缉。
巫妖族是魔域和亡灵族两边一股十分重要的力量，几乎是个强大的巫妖，都会得到七十二魔神家族分别的游说拉拢，毕竟他们能召唤骷髅大军，而骷髅兵是众所周知最物美价廉又耐摔耐操的基础军事力量。
得罪了人族、海族、龙族，治疗师还能往亡灵族或者魔域跑，可得罪了巫妖族
他就只能龟缩在卡罗尔那种穷地方了。
不过，即便是那么落魄了，他也依旧在搅风搅雨，时时作死，如今总算是过上了他梦寐以求、醉生梦死的生活。他格外爱惜的，用大羽毛轻抚着自己一身仿佛白的能发光的莹骨，不能更满意的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哦，看看他这大于宽度的长骨，不规则的椎骨，以及他个人最满意、也是长的最好看的肩胛骨，一看就是一块好骨头。
然后，毫不意外的，他就被路德维希从背后干净利落的捅了一刀。
一点没有犹豫，手起刀落，朝着最硬的骨头就砍了下去，都能听到刀尖嵌入骨头的声音，可惜，这个穿着丝绸袍子的骷髅，却一点倒下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是先一声尖叫，先“英雄饶命”，然后在发现是路德维希后，就开始碎碎念的抱怨，“都说养儿防老，我却是上了个邪当，你知道你这一刀下去，我得花多少魔晶才能补回来吗哦，我的骨头”
路德维希冷眼俯视，看上去一手还在和刀较劲儿，但其实另外一只手已经举起了魔杖，准备来个物理毁灭。
“你来真的啊”治疗师这才意识到了不对，然后立刻滑跪。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要半点脸皮。
他一边求饶，一边哭“英雄，统帅，大哥，我还有一箱子秘银，就压在床底，密码你知道。我的骨头没有脑子，多年来从不改密码，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错了，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错了”
路德维希却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因为他早就猜到了治疗师的每一个反应。
他就这么看着他曾经的老板，甚至可以说是半个老师。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傀儡术，就是和治疗师学的，虽然外界都觉得他肯定恨死了根本不把雇佣兵当人、一直在把他们往死路上送的治疗师，可实际上，路德微博并没有想过要杀他。
至少之前没有想过。
只是
“我有一两个疑问，还希望老板您能够为我热心解答。”路德维希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却总是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胁。
“当然，当然，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不知道也能编一个给您。”治疗师的嘴欠，也是他到处被通缉的原因之一。
看着一个骷髅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其实也挺行为艺术的。
但路德维希对这种艺术已经见怪不怪，当年还在给治疗师当刀的时候，路德维希不知道见了这老板多少的荒唐行径。没有砍死对方，真的只能说明他还是个本性善良的魔。
“你曾经说过，在你招募我之前，你从未见过我，也不知道我。”
“对啊，我招募到您，纯属巧合，当然，也是小的三生有幸，能得大佬垂青。”骷髅一拍大腿，就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卧槽，我说你小子，不会还在纠结出身问题吧不是吧不是吧都魔族统帅了，神眷者最好的朋友，光明教皇亲自出来为你站台，你还那么在意一个身份”
路德维希眯眼，没说话，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治疗者，手上的刀却是又生生往那个本该无坚不摧的骨头里，又硬是深入了几分。
这回骷髅知道疼了，重新开始假哭，声泪俱下的表示“我该说的都说了啊，我遇见您的时候，真不知道您和阿斯蒙蒂斯家的关系，要是知道，我还犯得着考核直接就带着您上门寻亲了。您知道阿斯蒙蒂斯家族当时为了找到您，悬赏了多少金币吗那些金币能换多少秘银我们在潘地曼尼南吃香喝辣，岂不美滋滋犯得着蜗在卡罗尔城”
有了阿斯蒙蒂斯家族的庇佑，治疗师和巫妖族的恩怨虽不能一笔勾销，却也够他离开穷乡僻壤的卡罗尔，回到繁华的潘地曼尼南。
回忆。
等路德维希稍微长大一些，他便在魔域的黑市上闯出了“刽子手”这种血腥的头衔。治疗师怕亡灵族追杀，无法离开卡罗尔城，但他能接到来自魔域五湖四海的单子，他只是需要一把刀来替他完他的活儿，路德维希就是刀，最好的那一柄。
不过，这个时候的路德维希，已经有了离开治疗师另立门户的想法。因为治疗师这狗东西是真的畜生，有好几次路德维希都觉得自己肯定要死了。
他没有杀了治疗师，已经算他仁至义尽。
就在路德维希自认为有情有义，帮治疗师杀了他在卡罗尔城最大的威胁，也就是当年为了一片面包就差点杀了路德维希的沙克斯老爷后，他浑身沐血的回到了亡灵法师的房子。对他说了自己离开的打算。是通知，不是商量。
对方也表示理解的点点头，还颇为文艺的扯淡了一句“有些魔天生就不适合立于旁人之下，我早就猜到会有这天。”
路德维希没想到会如此容易，心中诧异，表面上却已经决定当下就离开。
可他的脚步还没有卖出，却听到那骷髅咔哒咔哒的表示“不过，我这边有个消息，我好像知道你爸爸是谁了欸。”
他说，路德维希的父亲是一名阿斯蒙蒂斯，七十二魔神血脉，至高四上柱之一，贵公子中的贵公子。
他和他的低级魔族爱人，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私奔爱情。
当初，这两魔男的俊美，女的强大，却终究还是抵抗不住古老家族的古板阶层，只能私奔来到卡罗尔城，本以为会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不想女方在生下孩子后就难产而死。男的则被抓回了阿斯蒙蒂斯家族暗自神伤，独留路德维希这孩子艰难求生。
幸黑暗神保佑，路德维希还是挣扎着长大了，他就是开在废土上的食人花。如今，路德维希的父亲就要死了，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回自己的儿子，让他继承自己庞大的家业。
“我们一起回去吧，少年，战斗已经打响，拿下阿斯蒙蒂斯家族，你就是魔族的天，魔族的地，魔族从更古到现在的唯一。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难道不激动吗不震惊吗哪怕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钱啊。我知道这故事有点老套庸俗，可金币不庸俗。你就不想试试呼风唤雨的感觉吗不想体验一下在首都跺一脚，所有人都要心肝颤的快乐吗”
然后，他们还真就进了阿斯蒙蒂斯家的大门。
只是现实与治疗师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在当场确定了路德维希确实有阿斯蒙蒂斯家族的血脉后，他们就想抽干路德维希的血，用以治疗那个卧床不起数月的老不死家主。
路德维希根本没见到什么所谓的父亲，只冲杀出去已经拼尽了全力。
至于治疗师
呵，这个神经病比路德维希跑的可快多了。
等事后再相遇，路德维希杀了对方的心都有。却难得在对方没脸没皮的骨头上，看到了一丝愧疚，他主动提出了可以帮路德维希逃离魔域，逃离阿斯蒙蒂斯家族。
可那个时候路德维希已经靠自己，想办法申请入了中域米斯大区的空堡魔法学校。他们相遇的时候，路德维希正在凑路费。正好拿了治疗师的赎罪钱，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魔域。
再次听到治疗师的消息，已是路德维希即将从空堡除了古典乐赏析以外以全部优秀的成绩毕业，在考虑到底该进入哪个导师的法师塔时。
“救救救救命啊啊啊啊。”治疗师不是在作死，就是在作死的路上，偏偏他好像怎么都死不了。
这一回，他告诉了路德维希另外一个身世版本“好吧，我当年骗了你，但我也只是想给你一个美好的童年啊，你已经过的那么苦了，不该有一段正常的、被爱着的回忆吗其实你爹是个吃软饭的渣男，你娘才是阿斯蒙蒂斯家族的小姐。”
渣男不得好死，阿斯蒙蒂斯小姐看破真相后，就抛下儿子回去吃香喝辣了，但最后也死在了治疗家主上。
阿斯蒙蒂斯家族能想起路德维希，是因为能救活家主的，就只有他这个血脉。但路德维希跑了啊，现在家主终于体力不支死掉了。
阿斯蒙蒂斯家族已成了一块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的肥肉。
“你就不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昨日他们欺你，辱你，还想拿你治病，如今你高调回归，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让他们痛不欲生，而你却对他们不屑一顾多爽的剧本啊，来吧来吧，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个人生之路上最初的导师做什么，只需要你帮一个小忙，真的很小很小的忙。”
路德维希当然不可能被治疗师说动，他也看不上去风雨飘摇的阿斯蒙蒂斯家族
不过，路德维希最后还是回去了。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他就是这么野心勃勃，想当魔族的统治者吧。谁能没有权利欲呢有一个当选帝侯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凭什么不抓住治疗师满嘴跑火车，有一句话却说对了，他的过去真的太苦了。
现实。
路德维希冷笑一声，问治疗师“与我的身世有关的故事，你编了不下十个给我。你猜我信了哪个”
贱贱的骷髅沉思半晌“那小的就斗胆猜测，您其实哪个都没信”
“聪明。”路德维希挑眉，笑的更好看了，刀也捅的更深了，他真的不关心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谁出身阿斯蒙蒂斯，如果他想，他可以创造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家族。他只是在阿斯蒙蒂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我查看了家族的族谱。”
那是一件魔法物品，防止血脉外流的，哪怕是私生子，在上面也会显示的清清楚楚，区别只在于阿斯蒙蒂斯家族想不想找回。
路德维希的名字自然也在上面，可连接他的血亲，却是两个阿斯蒙蒂斯家族的男性魔族。
“好吧，看来已经瞒不住你了。”治疗师一个起手，就准备继续乱嗨瞎编，“其实，男男生子我也略知一二。”
黑色的火焰，直接烧在了骷髅的袍子上，路德维希笑着说“趁着我还在笑着，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治疗师再不敢插嘴。
“他们俩都是阿斯蒙蒂斯家的失踪魔口，而据老管家说，他们当年离开潘地曼尼南，其实是带着一个秘密任务。他们要前往一座古城，带回一些什么。”那古城就在卡罗尔附近，都不能用古城来形容，准确的说，是古墓，“我查了当时的随队人员，你猜，我在随队医生一栏，看到了谁的名字”
治疗师“”这还猜个屁啊，老子就是当时唯一的随队医生。他也是倒了血霉，本来只是想挣个快钱，没想到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说，多年后还会因为这个破事而被人架刀。
“一队十三个魔，只活着回来了你一个。但也有人说，曾看见你怀里抱着一个长角的幼崽。”路德维希的眼神一片冰冷。
治疗师哇的一声就哭了，他好像格外的喜欢哭，但永远是光打雷不下雨，他说“是的，看来还是瞒不住你，你的父亲他们搞的。在队伍里爱的天崩地裂，我也劝过他们，这是畸形的爱，但他们偏是不听呢。”
刀更深了。
治疗师“”
路德维希“你们一队进去的时候是一月一日，你出来时，不过是一月五日，你是在试图告诉我，你们四天就造了个孩子出来那我现在给你四天时间，你给我造一个，我看看。”
那一刻，治疗师从没有觉得死亡离他这么近过。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真正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路德维希一个回马枪，就掌握了整个话题的节奏，他说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出身，他只要知道最后的胜者是他就行，“我听说，那古城曾属于魔王，里面放着它的宝物。你们从里面带出了什么又销赃销往了哪里”
治疗师彻底没了脾气，玛德，明明他还特别关注过，确定路德维希回了魔域，他才敢稍稍在人族高调了一点啊。
怎么就还能出现在人族呢
你一点也不诚实
“还不是您教得好”路德维希不能更谦虚，“顺便一说，我的朋友很喜欢您写的那本欺诈的艺术呢，如果有空，写个特签吧。”
治疗师“哈”
他的过去实在是太苦了。
但如果这些苦，只是为了遇到阿诺的代价。
他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