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只求一世,与吾妻泠音重逢

黑夜深沉，裹挟着无数人斑斓晦暗交杂的梦境。眼前是一片古城，城墙上的旗帜是西夏独有的图腾，城头狼烟滚滚，阴沉的天色却不似南方的阴天——那是灰蒙蒙的被抽空水汽的干瘪如枯柴的阴天。
画面却并不是会转动，或者说，这个梦境主人的视线，就始终固定在那一点。
城墙上的红衣甲胄少女把持着那个一身淡素云水青色长裙的秀致女子，只是红衣少女的面容模糊不清，甚至古怪地扭曲，看着有些阴森可怖。
唯有那青衣女子在一片枯败黄沙阴天之中格外夺目，明明距离很远，可偏偏衣裙和五官都清晰无比，甚至带着一层润泽的圣光。
宋泠音想，自己大约那时候不会这般发髻和衣裙都如此整洁。
下一秒，她的视角忽然平白从刚才的梦境主人的视角分离出来。
她也因此看清了那黑压压的十八万大周精兵，还有被人围着的少年将军。
谢清予银甲加身，尚且带着清冽的少年气，脸颊明显肌肉紧绷，大约是咬紧了牙关，一双眼睛中闪着汹涌的杀意。
他一只手已然取了箭，眼看就要搭弓，身旁的副将却开了口。
“少将军，您三思，我们这一场，是万万不能输的。”
“我的箭百发百中，我能射中。”谢清予斩钉截铁道。
“少将军就算能射中挟持宋家小娘子的人，难不成能把所有城墙上的士兵都杀了吗？”
谢清予咬着牙不说话，眼中汹涌的是滔天的杀意和压抑的怒火。
下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城墙上的“宋泠音”撞上了刀刃，世界在这一刻瞬间失了颜色，只有一片喷溅出来的刺目的红。
“阿泠！！！”谢清予的嘶吼带着爆发的癫狂，“阿泠！！！”
“少将军！”
“给我攻城！！！！”谢清予拉满了长弓，一箭贯穿了那呆滞着的赤衣女子的胸膛，“放箭！”
那张本该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脸上，居然有一行清泪。
宋泠音心头一悸，在千万个细密的箭雨之下，旌旗猎猎作响，冲车和云梯接连而至。
天色愈来愈黑，精兵一波一波交替攻城，至夜不歇，少年长刀上的血槽从未空流过，终于在残月将天的时候，城门被破，冲天的火光将半面夜空都烧成了不详的暗红。
一片爆烈的厮杀声中，铁骑冲破城门，一身银甲早已染上了凝固血迹的少年将军一手持刀，一手举着军旗。
“给我杀！无论降否，就地斩杀！”
战火渐渐止息，少年浑身浴血，清俊的脸上也满是斑驳干涸的喷溅状血迹，平添了一份诡谲的阴冷，他眼眸黑沉，一贯黑亮有神的眸子却在此刻毫无光亮，透着死气沉沉的森森煞气。
城墙上的尸体堆积如山，谢清予慢吞吞地徒手开辟了一条小道，凭借着记忆找到了宋泠音尸体的位置，接着沉默地搬运，把尸体一个个都从城楼上徒手扔下去，终于找到了那抹被血污了大片的青色身影。
他想要伸出手抱她，却发现自己手上满是血污。
谢清予从怀里掏出了帕子，用腰间的水壶中为数不多的水浸湿了那方帕，小心翼翼地替宋泠音擦去了脸上的血污，接着用力搓了搓手，因为天气苦寒干燥，那些血已经沁进了他的掌纹和皮肤纹路里，极难清洗。
他用力的搓完手，将掌心的大片血迹擦去，接着将宋泠音抱起来。
她那样纤细温柔的一个人，此刻在他的怀里却像是一朵浸湿了冻硬了的云。
苍茫漠北，残月犀利如尖刀。
谢清予抱着那个已经僵硬的尸体，一路走过腥红的土地，堆积成山的尸体，最终走出了城外。
路上有人想要拦住他，却在看到少年脸上凄怆之中夹杂的诡谲微笑之后止住了声音。
那是他们少将军的第一次领兵。
第一场领兵的胜仗，少将军的未婚妻死在了他的面前。
“小铃铛，不怕，我带你回家，等这一仗打完，我们就成亲。”
谢清予抱着那具尸体，徒劳地想用自己的温度重新焐热她。
寂寥的漠北荒野黎明前，大地上传来一声野兽失孤般的悲鸣，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呐喊。
生者的不甘，死者的漠然，交杂成生命的刺耳碰撞。
宋泠音站在冷寂的夜空之下，看着那跪在地上抱着尸体无望哭嚎，最终变成呜咽的少年，茫然地想要伸手，但却落不到实处。
大周景宣二十年九月起始，谢氏少将，连屠西夏三城，斩杀西夏多名皇室及大臣，其中西夏三公主被万箭穿心，死后依旧被鞭尸一百，曝尸荒野，任由野狗啃食，死无全尸。
大周景宣二十一年末，谢清予父兄皆战死沙场，同年，谢清予晋中卫大夫。
大周景宣二十五年，谢清予晋太尉，为大周武官最高军衔。
画面之中的少年已经逐渐成了顶天立地的青年，一日日地阴郁沉默了下来，举手投足，抬眉顿首，都带着无穷的压迫感。
少年踩着累累白骨，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冷面人屠。
第一场战争结束后，皇帝问谢清予要什么奖赏。
谢清予要了一副双人金丝楠木的棺材。
自此以后，青年的屋内都不再有床榻，每夜归来，男子都会亲手将棺盖移开，安静地躺进去。
他替她日日梳洗，换上各色漂亮的衣裙，日日共枕于棺材之中。
即便尸身终究还是日渐腐烂衰败，青年依旧好像无知无觉，注视那具尸体的眼神始终温柔。
他学会了如何梳妇人的发髻，在原定的婚期，一个人亲手装饰好了婚房。
大红囍字的映衬之下，他身着赤色新郎衣，内里却是斩衰服。
谢清予安静地看着那已经不复最初少女模样的尸体，声调平和，“我说过了，此此生只会娶你为妻，夫人。”
他亲手掀开他亲手盖上的盖头，笑着带泪，隐隐显出一份痴狂。
“阿泠，等我，下辈子，哪怕我是你垫脚的石桥也好，是牛是马是看家护院的狗，生生世世，我都赔给你，只要你……”
他声音颤抖，“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十八层地狱也都可以熬，再不入轮回也没关系。
只要能换来一世，怎么都好。
谢夫人想来劝他，得到的只有一句，“从阿泠身亡之日起，我谢清予，也就一并是个死人了，往后余生，我不过是为了随时准备与她重逢而已。”
宋泠音说皇帝不堪，那就换一个皇帝，宋泠音要大周国泰民安，那就灭了西夏和党项，扶起一个明君。
景宣二十五年，谢清予出了孝期，五公主跪请皇帝赐婚，自言倾慕太尉已久，太尉丰神俊朗，是大周难得美男子。
皇帝还未答允，谢太尉进了军营。
大周是募兵制，为防逃兵，身体检查合格以后，会先在士兵脸上刺字。
宋泠音眼睁睁瞧着谢清予要了刺字之物，对着镜子，亲手在脸上刺上了两个字。
泠音。
青年本生了一张白皙俊秀的文人面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即便带兵出入北地多次，肤色渐染蜜金，可容颜依旧俊朗，更添了男子的狷傲不羁的煞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所向。
可现在，绯袍玉带的青年权臣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那张无数春闺梦中人的脸却多了一片张狂的墨色字迹，因为刚刚刺上，所以边缘有明显的起伏红肿。
那道刺青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因为一笔落在额角顺延至半张脸颊，让那张脸多了些许阴鹜可怖的沉郁。
闻讯赶来的五公主看着黥面后的谢太尉，摇摇欲坠，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挺拔的男子却笑了，他站到了娇弱的女子面前，微微俯身，“公主殿下，现在还觉得臣好看吗？”
五公主被他倏然间倾泻的狠厉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跌跌撞撞跑回了宫中。
赐婚之事自然不了了之，无人敢多嘴一句谢太尉的婚事。
皇帝借此发难，刺字之人如何可出现在朝堂之上，谢清予自请归田，带发修行于佛寺，屯兵于山野佛寺之间。
一年后，八万禁军包围了禁城，逼宫换位。
自此，新帝即位，谢太尉突破最高军衔，晋升文官最高品级，开府仪同三司。
三年后，谢清予“病逝”，被新帝追封为武宣王，而武宣王从未过门的未婚妻，被追封为武宣王妃。
从此，人世间少了个谢太尉，多了个苦修人。
大周民众，但凡礼佛信教亦或游览名山者，便总有机会能看见一名苦修者。
那人灰白布衫，半面黥字，却背着一个精致无比的木箱，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口中喃喃祈愿。
若有人停下凑近，便能听到那几句。
“祈求神佛宽恕我的罪孽，我愿受十八层地狱之罚，只求与泠音重逢一世，自此，愿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只求一世。”
“与我妻泠音重逢。”
后来苦修之人于冬日冻毙于风雪山中，再也不曾睁开眼睛。
春暖化冻，山野樵夫于山中见那头发斑白的苦修之人，形容枯槁，尸体尚未腐烂，死前紧紧抱着原本背在背后的箱子。
樵夫壮着胆子想去瞧瞧究竟是何宝物，却发现这人即便尸体快要**，却依旧死死箍着那箱子，恍若是什么稀世的珍宝。
他无法，用斧头劈开了那箱子。
随着斧头最后一下劈入木箱缝隙，箱子应声碎裂开来。
没有什么宝藏。
只有累累白骨跟着被劈开的木板滚落出来。
一并掉出来的，还有二十六个不同式样的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