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指的悲伤

疼痛一直在，已经持续了很久，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和每个毛孔的疼。却又不是来自**的痛感，感觉不到它具体在身体的哪个位置。其实根本就没有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准确地说，根本就没有其它的意识，只是感受到被无尽的、不停地被撕扯着。很久很久之后，才有了下坠的感觉，然后慢慢地、像是在往什么东西里面、一点一点地挤着。
又过了一会儿，疼痛减轻了一些，感觉出窍的灵魂像在慢慢回归，然后，就像滑入了一个平静的湖里。而伴随着的，仍然只有疼痛和黑暗。
许久之后，赵剑慢慢地恢复了一些意识，疼痛感已经逐渐减轻、消退，只剩下疲惫和无尽的黑暗。
感觉到自己在一张床上，他没有睁眼，任由自己就这样躺着，疲惫感海浪，一阵阵地袭来。
慢慢地，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可还是不想动，一点都不想，觉得就算睁眼都能耗尽自己全身的力量。
自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又像是进行了一次很远的旅行，很痛又很累。刚刚消失的疼痛让他筋疲力竭，也让他确认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赵剑完全懵逼了，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刚才的一切，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带着满心的疑惑，又躺了很久。
然后赵剑试着慢慢睁开双眼，昏暗的光影里，看到的是一个高高的木制的屋顶，这绝对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蜗居，也肯定不是自己任何去过或者见过的屋子，这是在哪？赵剑保持不动，全身还是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
他开始回忆，昨天，感觉就是昨天，是母亲七十二岁的生日。晚上等到大哥和二姐、三姐他们都走了之后，赵剑特意留下来陪着母亲多呆了一会儿。
拉着母亲的手，看着她越来越苍老的面容，想起自己也已是过四十的人了，母亲却还在为自己操心，赵剑这个在别人面前从来不愿低头的汉子，突然哭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开始絮絮叨叨的、不停地说着小时候的那些糗事，每次不听话惹得被父亲揍，外婆和母亲就来护着他。
又回忆起外婆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反正就是单纯地想跟母亲说说话，感觉如此能将心里的愧疚减少一些。
母亲就这样微笑着、慈祥的看着。轻抚着他的背，一句话都不打断，只是很认真地听儿子说着、哭着、说着。
赵剑看着母亲，从她的眼里，自己感受到的，是永远不会褪色的慈爱。
尽管自己把自己折腾到如今一无所有了，唯一的财产就是一个还算乖巧的儿子，可是母亲不管自己是风光还是失败，从来不曾有任何改变，永远都是这样安静而慈详。
几年前生意失败了，到现在母亲也没有埋怨过自己一句，总是说人在就比什么都好，自己很满足。
赵剑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又增添的白发，一天比一天腰弯得更低的腰，就常常被一种无力感和愧疚感充斥着、噬咬着。
虽然家里如今早已没有什么重活，他也经常尽可能地过来陪伴，可是感到无力的是，自己现在的状况无法减轻母亲心头的担忧。这种难受无法去向谁诉说、更无法消除、只是常常真实地折磨着他。
说完了，哭累了，母亲凝视着他，摸了摸他的头，温和的说：“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妈妈今天很开心，一直都是的。妈妈没骗你，我开心是因为可以经常看到你和宝儿，你们就是妈妈活着的全部意义，这就是我一直开心的理由。所以，阿剑，不要担心妈妈，好好活着，你和宝儿好好地，我就很满足。好了，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又哭又笑的，妈妈现在可抱不动你了。回吧，路上开车慢点”。赵剑紧紧地抱着母亲，无法自制地泪流满面。
赵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母亲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今天好像特别脆弱。
回到家里，赵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泡了一杯茶，点燃香烟，赵剑躺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给母亲报了平安。然后点开儿子微信，视频聊了一会儿。
儿子中午吃完饭就匆匆走了，说是公司有急事，当然也给奶奶道了歉。儿子很孝顺，赵剑对他一直很满意。
关掉视频，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突然想起父亲的祭日快到了，起身拿起手机，点开日历，设置好了闹钟。
突然想起自己当初辞职准备下海的时候，还跟父亲发生了争执，那个时候自己才三十岁吧，2010年，唉，年轻真好啊，那个时候的自己壮志在胸，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真快啊。
赵剑一边感叹着，一边倒退着日历。
看着手机页面，不断变换的数字在倔强地提示着距今天多少天，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任由自己这样倒退该多好，让一切都可以重来，自己一定不会再那么任性，让母亲更幸福地生活着。
赵剑看着日历在手指的划动中倒退到了七几年、六几年、五几年，赵剑就想，这个时候的母亲还是个小女孩吧？也是扎着两条羊角辫，穿着小花裙吗？外公一直最疼爱母亲，除了几个舅舅，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那时的母亲才会真正的无忧无虑吧，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就暖暖地，像被阳光温和的包裹着，温暖且静谧。
据说自己还有一个小姨，可是没有活下来。外婆说，在那样一个年代里，很多家庭都有子女夭折。那是当时所有人共同的一段苦难岁月。大多数人都食不裹腹，能活下来就是胜利。
外公是盐厂的技术员，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加上外婆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就是这个大家庭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和保障。
想到这里，赵剑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跟父母和外公外婆生活的年代比起来，至少基本的生存不用那么提心吊胆。生活总是在变得越来越好。虽然自己过得不如意，但是时代却一直在进步着，不用去担心家里的其它人是否能活下去，所有人都只是在为活得更好而忙碌，已不是为活着而担忧。
苦难，是另一种高贵。赵剑阿Q似的安慰着自己。
手指继续在屏幕上随意地划着，听着日历倒退的咔咔声，看着下面不断变换的数字，日历不一会儿就划到了1911年，嗯，辛亥革命不是在这一年吗？怎么距今才四万天？这个数字让赵剑有些不敢相信，感觉应该很遥远才对啊，日子这么短的吗？
赵剑重新认真地、个十百千万又数了一遍，没错啊，可是，怎么这么不信呢，赵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去计算过日子。以前做房产生意时，材料款、工资、工程款、合同等等的数字都是几十万、几百万地在脑子里闪过，从手里流过，可是换成日子，难道一生能活着的天数是比四万还小的一个数字吗？赵剑突然有些惶恐，觉得母亲老去的速度好像突然加快，自己正在快速的失去她。
同时心里开始有些好奇起来，于是继续往前划着。1822年，七万三千两百多天，1722年，嗯，不到11万天，可是赵剑感觉这个年代就像几个世纪前一样久远，怎么才十万天？
继续后退，1465年，距今二十万天。
1126年，距今三十二万天，嗯，赵剑觉得这样的数字才应该是自己生命应该有的长度，就算自己每天只存十块钱，到老了也能有三百多万，可以在这个小县城里很好地生活下去，赵剑一个人在沙发上幼稚地异想天开着、傻笑着……
突然一个黑洞毫无征兆地出现，赵剑瞬间就被卷入其中，紧跟着就是一阵剧痛袭来。
这种痛感一直伴随着他的灵魂向上飞升，分不清方向。
好像经过了很漫长的飘荡，直到这一刻醒来，出窍的灵魂才有了归宿和意识。
赵剑慢慢地抬手，想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可是手里空空如也。
但是却发现手指显得纤长有力、皮肤紧致，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这明显不是自己熟悉的手。
联想起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赵剑痛苦地闭上眼睛，虽然不清楚刚才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力量作用在自己身上，但可以肯定的是，变故真实地发生了。
别的都无所谓，至少自己现在还活着，可是现在自己到底在哪里？会不会已经离开地球了？自己还能回去吗？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回去后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一切都没有答案。
马上又想到母亲，如果从此她再也找不到自己，那该会是一种怎样的悲痛？她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吗？这一刻赵剑感觉自己的心被强烈地撕扯着，浑身冰冷，也才明白母亲一直说的那句话，每天能看到自己好好的，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这一刻赵剑才体会到这句话里饱含着的是怎样深刻的一种母爱啊！不会和母亲从此就真的天人永隔了吧？自己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回家就好好地睡觉？为什么活了四十多都不明白，只有陪伴，才是最好的、也是母亲最需要的孝道？
赵剑痛苦地想着，突然后悔了、更害怕了。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急切地寻找手机，想重新刷一遍日历，把时间快进到2022年，看看会不会重复刚才的情景，那一切都还来得及，明天还能再看到妈妈，听到她温和的叮嘱。
可是找遍了床上，根本就没有手机，根本就不是自己熟悉的床，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赵剑绝望地再次躺下，眼泪带着恐惧、悔恨、无助、想念，顺着眼角流到了耳边。此刻的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找不到妈妈一样，呆呆地躺在床上，然后坐起来，又慢慢躺下，一动不动，像死去一般地静静躺着、静静想着、静静地呆望着......